第7節
而這兩日浮陽大隊老樟樹下侃大山大會的主要話題就是聞家人,準確來說是聞家老三。 聞家老兩口并女兒女婿那是亡人,能不多說就不多說,得尊敬。 所以當方多菜言語里帶上聞老爹時,立刻被人噓了。 “老菜你嘴巴滂臭啊,聞叔還沒入土呢你就敢多嘴帶人家,我看等聞叔聞嬸兒入土時你得多磕幾個頭才行?!?/br> 說話的是陳強,聞家隔壁陳家的二兒子。因為是鄰居,陳家和聞家交情甚好,他的竹篾手藝就是跟聞大姐夫學的,所以此刻第一個站出來。 方多菜趕緊拍拍自個兒嘴巴,縮縮肩膀,訕訕道:“我這不是話趕話嘛?!?/br> 當地信佛信道的人多,山上至今存留著不少“封建殘余”的建筑。 方多菜也不例外,他現在私底下還會燒經拜佛。忽然想起聞家人頭七還沒過,只覺得這會兒身上涼颼颼的。心說等會兒就讓婆娘送兩雞蛋給聞家,消了這筆嘴孽。 隊員們沒管方多菜的坐立不安,默契的不去談論聞家其他人,而是把焦點放在聞嘉嘉身上。 方紅棉端著空碗道:“要我說大姑娘就是得外向些才好,那些聲音比蒼蠅還小的我都不樂意她多說話。那聞三兒,還叫我jiejie嘞,說我瞧著年輕,講話可比咱們鄉下人好聽多了?!?/br> “你是老黃瓜刷綠漆裝嫩呢,她敢叫你也敢應,你這歲數都能當人家媽了?!?/br> 方紅棉挺直腰瞪著說話的人道:“論輩分,我咋就不是jiejie了?” 就算我38了,我也還是jiejie! “jiejie就jiejie,也沒說不能?!庇腥司托?,“哎對了,那天來你家的小伙子是哪個?你丈夫那邊的?” 方紅棉同聞大姐一般,丈夫也是入贅。只是她丈夫并非孤兒,在家里還有許多親戚,所以常常會有親戚來走動。 “哪里喲!”方紅棉抿著嘴唇揮揮手,頗是嫌棄道,“他老子爹娘家那邊哪兒有這種親戚,是我大弟的戰友,他回家探親,順道幫我大弟送東西?!?/br> “我說呢,就算他沒穿軍裝,但瞧著有軍人樣,挺拔!” 方紅棉笑著說:“是吧,他是隔壁公社人,河溝鄉那個江口曉得吧,魏家,前些年撈魚撈到只大鱉的就是他大伯家?!?/br> “你這么說我就曉得了。魏成才家嘛,那癟犢子年輕的時候還和我們一同扒過火車。后來手電筒一來,還沒照到他身上,他就跟個慫蛋一樣直接舉起手現身了。結果他態度好被放過一馬,我們幾個倒是被牽連,還被公安抓走教訓一整夜?!?/br> 這事說來就好笑,那時他們幾個仗著水性好直接躲到水里,誰曉得人家公安就站在岸邊雙手揣兜優哉游哉的盯著河面瞧。 最后幾人快憋死了才浮上岸,灰溜溜地被抓走關一晚還不算,還發感冒,要多凄慘有多凄慘。 方紅棉驚奇:“魏家人還有膽子大的時候,都敢扒火車呢。他們家幾口人我也就看得上魏岱這人,其他個頂個兒都是老鼠膽子?!?/br> 方柳玉趕上這一話茬,磕著南瓜籽兒說:“說魏岱啊,他老娘昨兒還找我姥姥說媒,就是給魏岱說的。這小伙子品性不錯,那日聞三兒暈倒就是他給送的公社,送完就走了,也不留名?!?/br> 她姥姥是河溝鄉公社的,還同個大隊,怕河溝鄉公社的閨女兒瞧不上魏家,今兒就跑來了他們浮陽,把這事兒告訴她娘,讓她娘幫忙盯盯看有沒合適的姑娘。 要說魏岱這人本身是挺好,人很正直??山Y婚不但得看男人,還得看男方家庭。 魏家,就是一家子的軟柿子,全家的硬骨頭都好似長到魏岱身上。若不是魏岱有出息,他家在河溝鄉都得被欺負死。 最關鍵的是和魏岱結婚了也沒法隨軍,她姥姥都說了,得申請通過才行。但狼多rou少,他個剛結親又沒孩子的家庭是不會給批的。 也就是說姑娘和他結婚后得獨守空房,還得面對魏家那一群軟柿子,所以魏岱自身條件就是再好,也不太好找對象。 方紅棉就道:“那他這回是回來相親的?” 方柳玉:“可不嗎,說是休假一個多月,相完就結婚,魏家急著呢?!?/br> 最后話題歪得沒邊,聞嘉嘉終于沒再被人家放在嘴上叨叨了。 只有方多菜,坐立不安好一會兒,暮色將至的前夕回到家中,對婆娘道:“你拎些雞蛋給聞家?!?/br> 他婆娘叫江桂華,正收集曬干的野菊花,聞言抬頭不解道:“送雞蛋做啥?” 方多菜腳步一頓,神色不自然:“叫你送就送,問那么多做甚?!?/br> 江桂華“嘁”了聲,哼聲道:“雞又不是你喂的,雞蛋也不是你下的,還厲害起來了?!笨隙ㄊ悄菑埰谱煊值米锶肆?。 說著,端著竹盤里的野菊花回屋,然后又從櫥柜中拿幾個雞蛋出來,想了想,又放回去兩個。最后兜里揣兩手上拿兩,往聞家走去。 聞嘉嘉在給聞春聞萱剪頭發,有剪刀后頭一個想剪的就是頭發。 她下午的時候給兩孩子洗了頭,那水臟得不忍直視。也幸好這兩孩子頭上沒有虱子,否則她得連夜去縣城買藥水給她們給自己殺殺蟲才行! 洗完頭,用廢舊的衣服用力擦擦,一下午的時間就把頭發曬干了。聞春頭發隨了媽,和聞嘉嘉的頭發很像,又細又軟。好在頭發多,兩股兩指粗的辮子還是能綁起來的。 而聞萱的頭發就多了,又黑又濃,還帶點兒卷,大概是繼承了她那位知青爸爸的。聞嘉嘉很懷疑她的頭發每天都會吸收不少營養,否則不會養得這么烏黑發亮。 從前兩姑娘有親媽幫著打理頭發,現在只有她這位便宜姨媽了,只能一剪刀剪了。 她往后需要上班或者上工,很長一段時間里還得做家務,根本沒那么多時間去替兩姑娘洗頭和梳頭發。 事不宜遲,當頭發徹底干后,她就給兩姑娘剪了學生頭。 不過學生頭這時候并不叫學生頭,而是叫柯湘頭??孪媸莻€人,誰呢?樣板戲《杜鵑山》里的柯湘。 幾年前縣城里貼過柯湘的海報,相當有生命力和力量感,惹得縣城掀起一陣柯湘熱,直至現在也有不少人還留著柯湘頭。 聞春其實是不太愿意剪的,剪之前眼淚汪汪地瞧著她。 但聞嘉嘉面冷心硬,兩剪刀就給她剪出肩上短發。 聞嘉嘉有技術在身,上輩子為上鏡好看,她跑去學過一段時間的化妝。 后來又專門飛往韓國剪了個新發型,驚為天人的她愣是在韓國多留了一周,找發型師學習該如何修剪與打理頭發?;貒缶唾I許多假發練手,半年后她舍友們和工作室的小jiejie們都放心讓她幫忙剪頭發。 聞春的學生頭,完全是小意思。 她“咔嚓咔嚓”幾下,一簇簇頭發掉落在地上。 頭發修自然后又給剪了劉海,剪齊劉海,將將遮住眉毛,稍微一做表情,眉毛便露出來。 別說,剪完挺好看的,至少比之前好看,整個人靈動鮮活起來。 而聞萱的頭發就困難許多,聞嘉嘉需要分層次剪。 依舊是平劉海學生頭,但聞萱的劉海露出眉毛,瞧著比jiejie要更加古靈精怪。 “小姨,我、我喜歡剪頭發!”聞萱第二個剪的,瞧著jiejie剪完變漂亮,所以一點兒都不憂心,反而興致勃勃地甩頭,將頭發甩來甩去。 剪完后甚至跑到水缸邊,小手托腮,歪來歪去地看水面上的自己,屁股翹著很是臭美。 所以當江桂華來聞家時,就見到兩個改變甚大的姑娘,差點沒認出來! “親娘嘞!”江桂華不可思議道,“頭發是你們小姨給剪的?” “華奶奶?!甭劥汉吐勢婧叭?,兩姑娘在前院玩跳格子。 “是小姨剪的!”聞萱昂頭道,“可漂亮了,美花就沒有小姨給剪?!?/br> 江桂華:“……” “你們小姨呢?”她問。 聞春皺著眉:“小姨在做飯?!彼F在是獨腿站立,如果華奶奶再不離開,她就要輸了。 結果江桂華把雞蛋塞到聞春的兜里:“那春兒你幫我把這四個雞蛋給你小姨,就說給你們補身體?!?/br> 說完,匆匆離開,并沒有進屋。她也有些避諱的,畢竟聞家人去世沒多久。 聞春都快哭了,這下更不能跳了。 “這局不是你贏,是華奶奶贏?!甭劥悍畔铝硪恢荒_對聞萱說,然后雙手捂兜回廚房。 天已黑,三米外看不到動靜。 江桂華回到家,將門合上。 面對方多菜詢問的眼神,她白眼一翻,端著神婆的范兒道:“別擔心,聞叔聞嬸兒最近要是來,先找的指定不會是你?!?/br> “為啥?” “因為聞三把春兒萱萱的頭發剪了?!碑數亻L輩去世,半年內是不許剪頭發的。 第7章 購買廢鐵 城里來的聞三把外甥女頭發剪短了這事很快就被村里人曉得,只是沒人說她。還沒20歲的姑娘愿意接手兩個孩子就是件很勇敢的事。 農村的溫情常出現在這種時候,送菜送雞蛋,甚至還有送糧食的人。 聞嘉嘉也搞清楚賬本上的方保國是誰了,方保國就是浮陽大隊的大隊長。村里人總喊他隊長,聞嘉嘉也是問人后才曉得是他。 方保國和聞家關系頗好,當聞嘉嘉拿錢給他時他并沒有收。 他說:“你家現在比當年建房子的時候還困難,所以這錢我暫時不能要。 你爹要還我錢的時候我也是這么說的,他每年入冬后都去山上扛樹,凍出一身病來才攢出一筆錢,你得好好規劃著用,等哪天日子好后再給我吧?!?/br> 聞嘉嘉承大隊長情,她想著這錢確實得留著不能多動,至少在她有穩定收入錢不能動,若是明年糧食不夠吃還可以用錢向隊里買。 今年家里的糧食肯定是夠吃的,聞家幾口人上半年攢下豐厚的工分,如今都歸她們姨甥三人繼承。 聞家幾人下葬那日,村里不少小伙帶著鋤頭與柴刀來幫忙。 桃花坳是塊好地方,這里桃樹數不勝數,每到春日時包括桃花坳在內的四個山頭都是一片粉紅色。 聞嘉嘉忽然覺得聞家幾人葬在這里不太合適,許多年后這里或許會成為一方景點,到時候說不準還要遷墳。 好在又走一段路,聞嘉嘉才知道并非是葬在野桃樹林里,而是葬在桃樹林后面的野茶山上,地點就在靠近山丘頂的位置。 背靠青山,面朝遠方,視野開闊,是個比桃樹林還好的地方。 聞春和聞萱是被村里人背來的,背她們兩的是隔壁的陳強陳力兩兄弟。兄弟兩人虎背熊腰,背三歲小孩不成問題。 邊上山得邊哭。 跪下時還得哭。 有金手指后的聞嘉嘉是真哭不出聲了,于是便低聲嗚咽。沒眼淚時,用粘過小蔥汁的手指抹抹眼眶,眼淚就又嘩嘩流。 快到午時,一切便結束了。 這也代表著聞家人入土為安,他們從此成為先人,將活在村民們的記憶當中。 或許會有人偶爾想起他們,想起與聞家人一同經歷的共同歲月。 當天晚上敏感的聞春小聲抽泣,她似乎已經明白過來,親人已經不會再回來。 聞嘉嘉將她摟在懷里,輕輕撫摸她的背部安慰她:“明年帶你和meimei去茶山看桃花?!?/br> “明年、還有小姨嗎?”她甕聲甕氣問。她怕明年桃花開的時候小姨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