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二十年前？

    有那么一瞬間，娜娜以為自己來自兩百年后的事情暴露了。

    她屏住呼吸，等待面前這位二十年后的提希繼續說下去，可他說完這句話之后就陷入了沉默，屬于貝蒂莎的外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提希那雙漂亮的如同大海的藍寶石眼睛。

    “是不是對你來說有點難以接受？好吧，”成年的提希五官輪廓分明，但那雙眼睛依舊清澈透明，“你就當做——嗯，我想想——就當做我獻祭了一些東西，向神明換來了奇跡?！?/br>
    娜娜狐疑地看著他：“但據我所知，掌握時間的神明是海神?！彼Ａ艘粫?，補充了一句，“而海神從不回應人的祈求?！?/br>
    “沒錯，因為祂是我們的神明?！碧嵯５穆曇舻土讼氯?，沉沉地，帶著謙卑的恭敬，緩緩贊頌道，“大海為祂傾倒，生物為祂奔逃，祂是時間和大海的主人，在祂面前，連死神都要退避叁分?！?/br>
    忽然沖天的火光從山頂呼嘯而出，照亮了整片山林，娜娜透過車窗看去，灼灼的火光將莊園照亮得如同白晝。娜娜驚嘆了一聲，胳膊支在窗沿，仿佛那灼熱的火點燃了空氣，她的雙頰也照得熱烘烘的。

    提希也望著那一團火，眼睛里閃爍著橘色的光，他安靜地看了一會兒：“你好像不怎么擔心?！?/br>
    “呃，你還記不記得，他們是魔導師，”娜娜回頭看他，眨了眨眼，“而莊園里有一片池塘?！?/br>
    提希揚起下巴，驕傲地說：“普通的水澆不滅它。那是一團來自深海的火種，會為我們帶來新的生機?！?/br>
    娜娜想，就算是來自深海的火種，萊伊也一定有他的辦法——他非常聰明，總是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比起這個，她更關心后半句：“什么生機？”

    她問到點子上了，提希輕輕吐出一口氣，好像這句話十分沉重似的：“殺死萊伊?！?/br>
    “你說什——”娜娜倏地站起來，同一時間腦袋撞上車頂，響亮的哐當一聲。馬車震了震，娜娜抱著頭痛苦地呻吟。

    “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危險，我們必須殺了他?！彼舶畎钫f完，又想起好歹是曾經的同學，于是軟下語氣勸她，“我記得我讓你離他遠點，為什么你還是和他——！”提希突然激動起來，又猛地頓住了，他塌下肩膀，長長舒出一口氣，不打算再提了。

    在緊張的氣氛里，提希蹲下身，遮住她的眼睛，輕聲說：“算了，事已至此，爭吵已經沒有意義?！粫喊?，娜娜?！?/br>
    空氣中浮現起潮濕的味道，娜娜瞬間陷入黑暗。

    在一片黑暗里，她似乎看見了飄浮的透明水母，珊瑚叢中穿梭的游魚，小魚五顏六色，歡快地繞著她打轉，淺色泡泡翻滾著上涌。

    窒息的感覺如影隨形伴著她，直到有人掰開她的嘴巴，塞入一團黏糊腥臭的東西，味道十分不好，就像生吞一條活魚，娜娜差點吐出來，但吞下的那一刻，窒息感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液體包圍全身的通透澄凈。

    她仿佛被托舉著，每一絲毛孔都被柔柔的潮水輕撫。

    “娜娜，娜娜……”

    有人在呼喚她。

    “娜娜！”

    那人的聲音似乎急哭了，緊接著開始搖晃她，娜娜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她強撐著睜開眼，貝蒂莎焦急的面容出現在眼前，娜娜不由閉上眼睛，頭很暈，是因為剛醒么，怎么周圍的景色有些……搖晃？

    “嗚嗚……娜娜，我保證再也不會被人魚誘惑了，你快點睜開眼……”

    提希的聲音似乎就在耳邊，低聲說：“她醒了?！?/br>
    哭聲驟然一停。

    娜娜不得不重新睜開眼，看清眼前的畫面時，頭更暈了，只希望自己繼續睡下去。她看見的是人魚嗎？……不，她大概還在做夢——為什么她會夢見提希是一尾人魚？

    提希被這樣的眼神直直盯著，不適地甩了甩尾巴。他的鱗片是金屬的顏色，每一片都折射出暗藍色的冷光，漂亮得似乎在引誘她似的——娜娜不由自主往下看去，足有叁米長的魚尾末端，是布滿半透明骨刺的尾鰭。骨刺由薄膜連接著，薄膜上浮動著變幻的色譜。

    這……這太漂亮了。娜娜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人魚，眼神更加灼熱了。他還是那副溫和的模樣，任由她打量自己。但娜娜太熟悉他的眼神了，屬于二十年后的提希的那雙沒有攻擊性的藍眼睛溫柔地看著你，實際上眼神里的冷漠是遮掩不住的。

    “太好了！我真被你嚇到了，還在擔心該怎么和萊伊交代?！必惖偕难蹨I夸張地一顆一顆往上浮起，她一把抱住娜娜，快速地低聲在她耳邊問，“萊伊呢？他沒發現你不見了嗎？”

    人魚的耳鰭微顫，水里的任何動靜都瞞不過他。提希溫和地笑著，然而那笑意好像并沒達到眼底：“可能死了吧?！?/br>
    貝蒂莎噎了一下，“怎么回事？”

    娜娜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她不禁環顧四周，后知后覺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他們現在的確在海里。提希給她喂的那團難以下咽的食物，讓她能在水里呼吸。而造成這一切的提希，正在用尾巴逗弄路過的小魚。

    “提希在度假莊園里縱火?！蹦饶日f著，又忍不住瞧了提希一眼。

    貝蒂莎和她的反應一樣，想了想，委婉地說：“那個在山頂有一半是池塘的奧萊帝爾莊園？”

    娜娜對她輕輕搖了搖頭，“一開始我也是這么想的?！?/br>
    提希似乎很樂意為她們解釋，看到她們的惶恐表情會很開心似的，他彎起眼角，笑著解釋：“來自深海的火焰?！?/br>
    不出所料，貝蒂莎睜大了眼。她的呼吸急促起來，顯然和娜娜的想法一樣，她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娜娜。

    提希溫和地笑了一下，“是的，貝蒂。死是他最好的歸宿?！?/br>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你綁走貝蒂，是因為你要偽裝成她……可你為什么又要多此一舉騙我來這兒？還有，”娜娜一句接一句質問他，“二十年后發生了什么，為什么非要殺了他？”

    “什么？什么二十年后？”貝蒂莎有點崩潰，“你們在說什么？”

    “娜娜，你知道嗎，”提希輕輕甩動尾巴，海流將他快速帶到娜娜面前，他湊近了，依舊微笑著，然而那海藍的眼睛在水波的映襯下顯出一種很深沉的顏色來，“你是最沒有資格說這話的人?！?/br>
    “嘿，你們的距離有點近了！”貝蒂莎撐著海底礁石站起身，想要阻止他的靠近，但她控制不住浮力，一直往上漂，手腳胡亂撲騰起來，她急忙喊著，“娜娜！”

    娜娜忍不住后退一步，然而她也沒逃過，頭朝下猛地翻了個跟頭，和貝蒂莎一起往上漂。

    提希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娜娜的腳踝被貝蒂莎抓住，提希一個人承受兩人的重力，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她倆重新拉回來。

    叁個人坐在珊瑚叢里——這里很方便抓住點什么——提希長長的尾巴沒處安放，隨意搭在珊瑚枝上，脾氣很好地任由小魚群將他的尾巴當做庇護所。他遞給兩人一些黏糊的深綠色食物，多給了娜娜一包糖漬玫瑰。

    “特殊處理過的海藻，暫時讓人類在海底呼吸的小道具——你該續杯了，貝蒂?！?/br>
    他喂給娜娜的應該就是這玩意兒。這東西的味道說不上好，在嘴里滑溜溜的感覺像盲鰻皮膚上那層黏液，貝蒂莎吞下去的時候，臉色都黑了。

    “好了，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為什么我沒資格問？”娜娜感覺自己又漂浮起來了，緊緊抱住那支粉色的珊瑚枝，游魚不怕人，從她手臂間穿過，“他做了什么錯事，讓你這么生氣——你們甚至根本不認識?！?/br>
    提希微笑著，對不適應海底浮力的娜娜說，“因為你是受害者?！笨吹侥饶鹊哪樕下冻隼Щ蟮纳裆?，他滿意地勾起唇角，“如果我沒記錯，他很快就會殺了你?！?/br>
    “……”

    “不可能，”貝蒂莎的臉色還是很不好，甚至更陰沉了，“你有什么證據，別亂說。娜娜，別聽他的?！?/br>
    “你現在不相信我，因為你是向著他的，”提希的情緒沒有一絲波動，“但如果我說——他會在十年后顛覆整片大陸，以此挑釁神明，降下災難?！@樣，你信了么？”

    貝蒂莎一瞬間白了臉。她張了張嘴，但又不知道怎么開口——因為這根本無從否認。她快速看向娜娜。在搖晃的水波中，娜娜的臉隱在珊瑚叢后，看不清表情。

    “而你，娜娜?！碧嵯５囊暰€轉向她，“你會是他造成的這場動蕩里，殺死的第一個人?！彼麌@了口氣，“我記得讓你離他遠一點，可你根本不聽?！?/br>
    貝蒂莎的閉口不談似乎默認了這一點。娜娜不敢細想，攥緊手指，腦袋里一團亂麻。

    如果他們想的是同一件事，如果他真的是二十年后的提?！敲此置饔浀?，提希所說那場死傷無數的災難，是托爾亞斯帶來的。無論在哪本書里，都沒有提起“萊伊”這個名字——萊伊和托爾亞斯是什么關系？

    而且她會死？為什么？萊伊后來那么討厭她么？

    歸根結底，提希說的都是真的么？

    貝蒂莎難得沉默下來，她抿起嘴唇，安靜地觀察著娜娜臉上的表情，透進海底的光亮將她的臉照得陰晴不定。

    她試探著，往娜娜身邊靠近。

    “該解釋的我都告訴你們了?，F在，等雨水帶來他死亡的消息，我會讓你們安全離開?！碧嵯Ｇ纹さ卣ＵＱ?，“我說過的，這兒誰也找不到?！?/br>
    娜娜心里裝著事，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把臉埋進貝蒂莎的手臂里。

    “沒事的，娜娜，我在這兒?！必惖偕矒崴?，“萊伊不會死，這一點我比任何人都能向你保證——你放心好了?！?/br>
    一邊說著，她一邊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提希。

    他們叁個曾經是同學，但此刻每個人都藏著心思，誰都無法開口。氣氛沉寂下來。

    最先打破凝滯氛圍的是提希，他和小魚們道了歉，然后和她們說了再見，抬起自己被當做庇護所的尾巴，乘著洋流遠遠地離開了。

    哪怕時間已經過去二十年，提希仍然還會記得，娜娜死去之后，萊伊逐漸變得瘋狂，殺戮成為他的一部分，他的雙手沾滿污血，他的罪孽讓死神也會赫然動怒，他的殘暴讓世界陷入黑暗，以及，他拋棄了自己名為“萊伊”的過去，取而代之的是那個令所有人都為之色變的新名字——

    托爾亞斯。

    神明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盡快……盡快殺了他。

    *

    集會很熱鬧，人群擁擠。萊伊沒有報名任何項目，拿了一大杯甜菠蘿酒，在夜風中愜意地享用著。娜娜和貝蒂莎去參加尋找變異物的項目，格倫尼斯也去下注區湊熱鬧，沒有人打擾——難得的休息時間，他漫無目的地在草坪上散步。

    他的腳步停在一個人氣不高的攤位前。

    “哦，孩子，”胖婦人再次遇見他，對這位拿下大獎的少年印象深刻，“你還要再來玩一次嗎？”

    萊伊微笑著搖頭拒絕：“不?！?/br>
    胖婦人很遺憾，聳了聳肩：“真可惜，之前那個姑娘還想換獎品，結果什么也沒拿到?！?/br>
    萊伊準備離開的步伐停下了，他回過身，隨口問道：“她想換什么？”

    胖婦人展示著攤位上掛著的裝飾玩偶，兩只手捏著熊的雙手高高舉起，笑瞇瞇地對他招手：“嘿，瞧瞧它，多可愛是不是？不想帶它回家嗎？”

    一只一人高的小熊玩偶。萊伊挑眉。

    遙遠的草坪上，狂歡的人群在大喊著“干杯！”，連胖婦人都忍不住張望了好幾眼，但他好像聽不到似的，摸了摸口袋里的金蘋果，只聽見胖婦人在說：“她看上去很喜歡這個小家伙?！?/br>
    一大片金紅色的光從他頭頂照來，眼前的攤位和裝飾的玩具熊忽然如同在白晝般清晰——

    “砰！”“啪！”

    震耳的劇烈聲音隨即響起來了——原來那是草坪上的人群點起的煙火！大片金輝從空中墜落，噼啪閃爍著，像一道道明亮的流星，然后在半空消弭不見。

    “好啊?！比R伊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只微笑的熊，“成交?！?/br>
    又一朵煙花在夜空中綻放了，一大團銀光在深藍的夜幕中炸開，照得夜晚如同白晝一般。那些光芒這次并沒有墜落下來，而是向四周流散，最后完全融入星群當中。

    就在這樣的明亮的煙火下，胖婦人看清了面前男孩兒那張滿是笑意的臉。她說不清那表情有什么不一樣，但——賭上比這群小孩年長幾十年的經驗，那就是完全不一樣的。

    萊伊正要掏出金蘋果，就在這個時候，比煙火還耀眼的沖天火光亮起，一股灼熱的氣息氣勢洶洶席卷而來。

    人群靜默一瞬，隨即轟然炸開了鍋。

    “著火了！”

    “是誰不小心放的火！”

    “快滅火……快滅火……”

    “沒有用！水元素滅不了！”

    “救命——！”

    萊伊心臟驟然一緊，他愣了一下，不明白為什么心跳會漏了一拍。他緊皺眉頭，下意識看向山腳下被火光襯得愈發黑暗的樹林，但他幾乎沒有任何思考，收回視線，頭也不回地朝起火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