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立
15、 第二天,萊伊對昨晚發生的事只字不提,一切都和平常一樣??伤徽f,娜娜反而更做賊心虛,即使沒有輸棋,她還是連續進了三天廚房。 偶爾他會一整天不在家,直到半夜才會回來,有時娜娜好奇,透過窗戶向下看,會看到一輛有著貴族紋樣的馬車停在門口,萊伊從車上下來,滿臉冷意。 除此以外,娜娜的生活并沒有什么不同。 哦,不,還是有一點變化的,比如——白雪發情了。圣誕日過去沒幾天,娜娜清理兔子窩的時候,白雪繞著她不停轉圈,不由分說抱住她的手臂咬了她一口。它下口不重,還喜歡用毛絨絨的下巴蹭她,娜娜以為它在和自己玩,也就由它又咬又蹭。然而幾分鐘后,在娜娜的驚叫聲里,它噴了娜娜一身。 她手足無措到甚至想去找提?!徦?,關于如何照顧發情期的兔子,娜娜對此一無所知,哪怕兩輩子學過的知識加一塊兒她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她能想到的求助對象好像只有同樣經歷過發情期的提希。 但提希如今行蹤不明。 好極了,現在唯一可以求助的對象也沒有了。 娜娜不得不去尋求萊伊的幫助,這位冷漠的高個兒男孩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臉色蒼白得嚇人,英俊的臉幾乎微微扭曲,幽深碧綠的眼睛里毫無笑意,一眨不眨打量著她,盯得娜娜不敢和他對視,背后滲出一身冷汗。 幸運地,萊伊沒有為難她,他一句話也沒說,接手了白雪在發情期的照顧。娜娜無地自容,養了白雪這么久,她居然一次也沒想起這件重要的事,如果不是放假,她一定會去圖書館找一本專業版本的兔子飼養手冊。 這之后的第二天,萊伊帶著白雪出門了,一整天沒回來。 娜娜從天亮等到天黑,又從天黑等到天亮,他們依然沒回來。 直到第三日,臨近凌晨,夜晚最冷的三點鐘,大門傳來金屬磕碰鎖孔的動靜,聽上去有點磕絆,金屬物件在鎖孔處劃拉了好一會兒,不是很熟練的樣子。娜娜從夢中驚醒,下床的時候差點栽了跟頭,她的心臟跳得很快,惱怒地要去教訓這個不知道哪來的小偷,沒想到一開門正對上一個高瘦的身影,他的肩膀上搭著緊閉雙眼的萊伊。 “呃……晚、早上好,小姐?!倍得比藳]想到屋子里還有人,明顯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眼萊伊和他口袋里的兔子,停在門外沒有進來。 等著娜娜走上前接過萊伊,他緩慢松開手,語氣輕松地說:“好吧,萊伊可沒和我說過這回事兒,早知道我該敲門的——接好了,他的身體有點重?!?/br> “發生什么了?”娜娜問,“他怎么了?” “一點兒小意外?!倍得比寺柫寺柤?,娜娜看不清他的臉,這動作讓他生動了一些,“一次實驗事故,他昏迷了兩天,摸上去可能有點涼,不過請放心,我們檢查過了,萊伊的身體沒有任何問題?!?/br> 顯然他不想說,娜娜也沒時間等待,只好先把萊伊搬回家,兜帽男人走出一段距離,冷不丁突然折返回來,門外冷意直直侵入室內,驚得娜娜一哆嗦,萊伊一下從她肩上滑下去幾英寸:“哦對了,還是有點問題的——那只兔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它和萊伊一起昏睡了,幸運的是他們兩個都還有呼吸,這意味著你今晚需要照顧兩個睡美人……”他頓了頓,還是問了句,“需要幫忙嗎?” “如果他們明天還不醒的話,我想可能需要?!蹦饶日UQ?,“還有,走的時候請把門關上,謝謝?!?/br> 她還穿著睡裙,而室外正下著大雪,寒風卷著雪花飄進屋,娜娜已經開始瑟瑟發抖了。 兜帽男人說了聲抱歉,很有禮貌地關上門離開,娜娜使用漂浮咒把萊伊當貨物抬起來,他和白雪一動不動,緊緊皺著眉,看起來很不舒服。娜娜守在床邊,屋子里剛升起爐火,溫度逐漸回暖,跳躍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萊伊慘白的臉終于有了點暖色。 娜娜在他身邊守了一會兒,一邊捂暖白雪,一邊摸他的體溫,可他的情況有點奇怪,娜娜等了好久,他的毛毯還是一點溫度都沒升高,摸起來冷冰冰的,像一大塊浮冰。 兜帽男人說萊伊出了點小意外,到底是什么意外才讓他通體冰冷,要不是他還有呼吸,娜娜都要忍不住把炭火放進他的被窩里了。 臨近凌晨的時候,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在雪地上,冰冷的日光投射進屋里,讓哪里看起來都是冰的,娜娜凍了一夜,實在受不了,又不能丟下他不管,嘆了口氣,掀開被子擠進去。 冬日里抱著一塊冰確實不好受,娜娜忍不住打哆嗦,嘴里嘀咕著:“光明神在上,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 不管是兩年前還是現在,萊伊總是這樣,一點都不在意別人的想法,想做什么就做了,但還是第一次把自己弄得這么狼狽。 等娜娜用自己的體溫把冰塊似的毛毯捂暖了,就把白雪也裹進來,昏迷的兔子軟綿綿的,像只沒骨頭的毛絨玩偶,娜娜揉了揉它的嘴巴,rou鼓鼓的腮幫子七倒八歪,她笑了一聲,沒想到它突然和萊伊同時睜開眼。 娜娜:! 萊伊疲憊地半闔著眼睛,慢吞吞說:“……你在做什么?你現在的表情就好像——”沙啞刻薄的聲音說了一半,娜娜翻了個白眼立刻截住他的話:“就好像吞了一只尖叫蛙……或者土豆,隨便是什么東西,”娜娜怒氣沖沖把白雪往他那邊塞,“行行好,閉嘴吧,你今天能安靜一會兒嗎?” 萊伊的狀態不是很好,勉強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確認什么,然后吐出一口輕緩的呼吸,重新閉上眼睛。他的眉頭皺得很緊,摸索著動了動身體,多分了點毛毯給她。 這么近的距離,娜娜都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冰涼氣息,吹在她額頭上涼颼颼的。白雪蹬了蹬腿,引起她的注意,萊伊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抓住兔子丟到床鋪另一邊。 “我……我有點冷?!彼p聲說著,下巴不經意蹭過娜娜頭頂,對此刻的他來說,娜娜就像一個暖爐,快要把他融化了。 回答他的,是娜娜收緊的手臂。 室內很安靜,厚重床幔里,兩道呼吸聲交錯。 太陽升到頭頂的時候,萊伊的體溫才漸漸恢復正常,只是唇色依然慘白一片,娜娜摸了摸被子里的熱度,已經是正常的溫度了,于是悄悄起床,躡手躡腳走出房間。 她敢用一個南瓜餡餅打賭,等萊伊的腦子清醒了,他絕不會主動提這件事——事實上,他向來不會讓自己處于被動的境地。 話說回來,娜娜覺得萊伊的秘密越來越多了,這讓她時常感到不安,可她又能對萊伊說什么呢?讓他把不愿說的事情和盤托出?得了吧,他們只是表面上關系好,實際上他不愿意說的事情,誰也撬不開他的嘴巴。 萊伊是在下午三點出現的,體溫恢復正常的時候,昏暗的房間里飄進rou香,廚房里有一盞溫暖的黃色燈火。他靠在門上,緩緩掃視了一圈,像是不太滿意似的抿了抿嘴唇,然后視線落在娜娜身上。 “哦……行吧?!蹦饶让嗣亲?,“我為自己的行為道歉,我應該提前征求你的同意的——在你昏睡過去之前?!?/br> 萊伊看著她,戲謔地嘲笑道:“你在生氣,以一種很奇怪的語調和我說話?!比R伊瞇起眼睛,拖長了沙啞的嗓音,“我是否可以據此斷定,你正在對我的行為進行評判,并且形容詞大多不含褒義?!?/br> “嗯?”娜娜一怔,圓滑地反問,“我有么?” “你有,娜娜。別以為我看不出來?!比R伊冷冷地說,過了一會兒,他似乎又變得平心靜氣了,“不過這沒什么,我知道,我確實有事瞞著你,而你——我的娜娜,你在為你的不知情而惱火?!?/br> “所以你還是不愿意說,是么?”娜娜忍不住反唇相譏,“萊伊,也許多一個人關心你對你來說根本無所謂?!?/br> “那我下次一定做得更干脆一點兒,”萊伊漫不經心地說,“盡量不讓你發現?!?/br> “……” 說話間,廚房的奶油燉rou咕嘟咕嘟冒起泡來,娜娜重重地走進廚房,如他所說,滿臉惱火地用湯匙舀出一碗,惡狠狠地遞給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回到自己房間,重重地拍上門。 那一天的不歡而散是假期中的一個小插曲,萊伊還是那副模樣,誰也改變不了他,娜娜早知道他性格惡劣,自己生了會兒悶氣,把自己裹成一個球氣鼓鼓睡了。 不過從那天起,萊伊就再也沒出門,也沒有貴族的馬車停在樓下。 * 假期過得實在太快,轉眼之間,到了開學的日子。 萊伊辦理入學當天引起了相當大的轟動,畢竟不是誰都能在非招生的日子里入學的,他的到來如同往平靜的水里投了一顆石子,是一個特殊又顯眼的存在。 萊伊的到來也給娜娜帶來了非常大的變化,起碼她節省了住宿的費用,還有日常打工的兼職——是的,萊伊給她住宿又給她錢,直到她畢業。如果是個年長一點兒的男人,她也許會不得不重新考慮這段關系,比方說——情人?但這個人是萊伊,娜娜一點兒都不懷疑他是否別有用心,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兒,要是提出用單純的rou體關系來補償他的付出,說不定會嘲諷她自作多情然后讓她滾出去。 他們關系應該稱得上不錯,這一點毋庸置疑。不過要是哪天萊伊有了心儀的女孩,她……呃、她確實也應該保持一點距離。 “嗨,娜娜?!遍_學第一天的中午,在他們坐在長桌上吃午飯的時候,貝蒂莎端著餐盤向她打了招呼。 “中午好,貝蒂?!?/br> 貝蒂莎拉開椅子,坐在她身邊,嘆著氣說:“我真不習慣宿舍里少一個人,也許我也該申請退宿?!?/br> “你爺爺打算常住在這兒了?”娜娜咬了一口紅糖華夫餅,“既然那樣,還是和家人在一起比較好?!?/br> “我也這么覺得?!必惖偕吐曊f著,余光不由自主瞥向萊伊,“對了,這就是你的那位……新室友?”貝蒂莎有點不自在,就像她們兩個人的關系中突然插入第三者,別扭得很,“你好?!?/br> “中午好?!比R伊剝著烤土豆,頭也不抬。 “……” 娜娜緩緩扭頭,用胳膊戳了一下他。 大概是娜娜的神色帶著幾分譴責,萊伊嗤笑了一聲,眼神顯得很不耐煩:“還要我做自我介紹么?” 娜娜用無可奈何的目光回答他:夠了——禮貌點! 貝蒂莎替他們解圍:“不,沒事,現在全校都認識他?!?/br> 像是為了印證這句話似的,一個坐在隔壁餐桌的褐發男生忽然站起來,走向萊伊,親切地說:“中午好,萊伊,待會兒有安排嗎?要不要一起去斗獸場?” 娜娜認識這個人。 埃里?!ひ晾濕R斯,父親是位不大不小的伯爵,本人成績很差,但表姐是公爵的情人,來這兒讀書純粹是為了結識同齡人,方便為未來繼承伯爵之位打通人脈。 娜娜來到這里以后就沒好好和貴族打過交道,每天除了學習就是打工,空閑的時間都去找托爾亞斯去了,沒有經營好人際關系,導致她在這兒的朋友寥寥無幾。 所以這位自視甚高的褐發男孩兒當她和貝蒂莎不存在似的,單獨邀請萊伊,十分沒有禮貌。 萊伊沒有理他,他又重復了一遍:“不止是我,還有費利姆、帕可、薩曼莎。所以……去,還是不去?” 他提到的名字都是埃里希小團體中的人,他們中有指定繼承爵位的長子,也有依附著埃里希期望得到一塊好封地的次子,總而言之,都是以埃里希馬首是瞻的人。 萊伊雖然身份不明,但破格錄取讓他成為一個特例,他邀請萊伊的目的已經不言而喻了。 但萊伊依然沒有做聲,低頭專心剝烤土豆,分了一半給白雪。埃里希突然猛地砸向桌面,驚得娜娜手一抖,勺子不大禮貌地掉到餐盤里,刺耳的聲音終于讓他施舍給埃里希一個目光。 “你是聽不到嗎?敢無視我,你知道伊拉茲馬斯這個姓氏能讓你在這兒待不下去!” 來了,經典的仗勢欺人。娜娜撿回勺子,不動聲色翻了個白眼。她挪開椅子,慢吞吞站起身,抓住萊伊的肩膀,隨時準備跑。然而萊伊就和一塊嵌在泥土里的石頭一樣,一動也不動。 娜娜的心里涌起絕望。萊伊張了張嘴,正要說出讓娜娜更絕望的話來——主神保佑,關鍵的時候來了另一個救場的人。 “嘿,我聽到有人說‘斗獸場’,要不然帶我一個?” 打破僵局的是個跳脫的少年,如果娜娜沒認錯的話。她微微皺了皺眉。學院里沒人不知道這是誰,畢竟血統特征的力量總是那么強大,淡金色的發色和如今的公爵——以及——教會的大祭司——一模一樣。 格倫尼斯。 格倫尼斯·揚西·奧萊帝爾。 四年級的,娜娜沒見過他幾次,但對他的了解絕對不少。說句夸張的,哪怕在整座奧萊帝爾城,也沒有哪個貴族不知道他,而對他的普遍稱呼是——“那位公子哥兒”。他整日在學院里游蕩,尋找著亂七八糟的時代久遠的遺留物或者禁術什么的,唯一能常見他的地方就是斗獸競技場,這無疑標志著老奧萊帝爾在教育子女上的失敗。 大約是為了彌補教育上的缺失,老奧萊帝爾禁止任何人和他一起去斗獸場,所以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被家里人耳提面命的埃里希果然怕了,立刻打了退堂鼓,嘟囔著就跑了,留下娜娜目瞪口呆。 像是怕她還不夠震驚似的,格倫尼斯對萊伊揚起手:“嗨,好久不見!” 娜娜:…… 貴族向來瞧不起他們,娜娜早就習慣了,但以萊伊的性子,也不太可能和他們合得來。萊伊遠沒有他在一般人面前表現得那么平易謙和,實際上他高傲得簡直過分。他常端出一臉最能騙人的假笑,說不定那只是因為他覺得連他那能殺人的刻薄都是對你莫大的恩賜。 所以誰能告訴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你該控制一下自己的表情了,娜娜?!备駛惸崴勾蛉に?,“別這么驚訝,我們見過的?!?/br> 娜娜遲疑地張了張嘴,看起來想辯解什么。 萊伊看向那名不著調的貴族學生:“認識?” 格倫尼斯聳了聳肩,對這件事毫不避諱:“當然,而且印象深刻?!?/br> 完了——娜娜突然想起一件非常不著調的事——她為了找托爾亞斯把全校學生都認了一遍,尤其是這位從來找不到人影的格倫尼斯,她甚至托人找去了斗獸場。毫無疑問,她的行為在不知情的學生眼里,分明就是一個狂熱的追求者! 主神在上,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有了一種兇多吉少的感覺。她看向萊伊,小心翼翼地說:“也許……呃、也許他人緣比較好?” 格倫尼斯笑著說:“哦不,我是說,我送萊伊回家的那天,是你迎接了我們?!?/br> 萊伊的目光從格倫尼斯身上移開了。 ……很好,格倫尼斯的追求者已經多到多一個少一個都沒任何差別的程度,對他本人而言沒有絲毫影響。不著聲色地松了口氣的同時,娜娜意識到——那天晚上穿著兜帽長袍的人是格倫尼斯。噢……所以他是為了遮掩自己獨特的發色才這么做的?并且……他們在開學前就認識? 娜娜的思緒亂成一團,愣在原地。 萊伊哼了一聲,“別犯傻,娜娜?!彼酒饋?,掏出一塊舊懷表看了看,然后對格倫尼斯點頭,轉頭和娜娜說:“我下午有事,你一個人回去吧。晚飯見?!?/br>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帶著格倫尼斯,頭也不回,長袍的一角在身后揚起。 娜娜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地眨著眼——不知道為什么,她突然覺得好像自己才是被孤立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