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血
9、 娜娜辦好入學手續,和貝蒂莎分配到了同一間宿舍。 娜娜最終還是決定先住宿一段時間。她手頭很緊,學費還是分期付的——貝蒂莎看到她向牧師提出這個請求的時候,這位來自南方的女孩兒表情似乎有點不太對勁,甚至提出幫她支付學費,但娜娜拒絕了。 “別擔心,總會有辦法的?!蹦饶日f。 貝蒂莎并不執拗,被她拒絕后也只是很樂觀地說:“好吧,娜娜,我相信過不了多久,你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學院的宿舍在教學區的另一邊,對娜娜來說,一切還是熟悉的樣子,那些明亮的燈光、彩色編織物的地毯、天鵝絨上銀色的燭臺、雕刻精致的壁爐下噼啪的火焰看上去那么親切。 “女生向左,男生向右,兩人一間,姓名牌在門上,接下來你們自己安排時間?!苯虝哪翈熥詈笳f道,“等到正式招生結束,我們會統一通知接下來的安排。好了——各位,愿主保佑?!?/br> 娜娜走在貝蒂莎身后,這位自稱從南方來的女孩兒對什么都很好奇,步子走得飛快,她幾乎追趕不上。很快她們就找到了自己的房間,推門走了進去。 宿舍的配置卻和她作為文農納斯家的女兒時完全不同了,陰涼、潮濕,看起來很久沒人居住過,可能被提前清掃了,倒是沒什么灰塵。說真的,要不是壁爐里還有一團溫暖的綠色火焰在燃燒,否則這兒比孤兒院也沒好到哪里去。透過一扇窗戶,能看到廣闊的廣場和中央的噴泉,白雪開心得快瘋了,它扒在口袋上好奇地探出腦袋,兩只耳朵不停地顫抖,三瓣唇頻率極高地翕合起來。 “娜娜,”貝蒂莎在她身后,忽然問,“你覺得……這兒怎么樣?” 這感覺就好像在問一個客人對她受到的招待是否滿意一樣,娜娜有點奇怪,她掀開床邊的帷幔,一邊整理行李一邊回答:“當然挺好的,至少比我以前的環境好多了?!?/br> 貝蒂莎微笑著說:“那就好?!币查_始翻找她的箱子。翻到中途,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從夾層中掏出兩個拇指大小的小貝殼。 “給你?!彼饶鹊拇采戏帕艘粋€,“一個小小的定位裝置——以防萬一,我們之中哪個有天突然失蹤了?!?/br> 娜娜:…… 她懷疑貝蒂莎是否有點大驚小怪,但這畢竟是人家的好意,作為一個“新朋友”,娜娜推拒不了。 “開學禮物?”娜娜笑了一下,“謝謝你?!?/br> 貝蒂莎有些無措地眨眨眼:“不用謝……這沒什么的?!?/br> * 萊伊甩掉手上的血跡,視線略過一片狼藉的巢xue。金銀珠寶、血跡、尸體、永不熄滅的火焰。漂亮的金發被血黏成一縷縷,干涸了貼在臉上,他的眼睛同樣被血液浸透,讓眼前這一切看上去朦朦朧朧的。 甩掉的血漬再次蔓延淌下,他才發現血是從自己傷口流出的,而他的手臂已經麻木到感受不到疼痛了。 萊伊抵住自己脹痛的腦袋。 他在這里有多久了?一天?兩天?還是…… 他的記憶有一段空白,他只記得一場突如其來的爆炸炸毀了他們的車——一條巨大的似荊棘的尾巴蕩平了整座山脊,那條尾巴比世界上最堅固的鋼鐵還硬,尖利的長矛刺不穿它,任何最惡毒的法咒也對它無可奈何。它碾過來的時候,魔導師布下的禁制便輕易被破壞,不分敵我地炸開,連同運送他們的車輛一起被炸上天。 騎士們來不及支援,人們驚恐的呼喊聲被熊熊烈火淹沒。他被重重摔在地上,頓時眼前一黑,再次醒來時,便是這副地獄般的景象。 只用一條尾巴就把他們全滅——他們甚至連龍的本體都沒看見。萊伊終于明白為什么教會這么忌憚這條龍了。 一旦它從封印中蘇醒,整片大陸都會毀于它的怒火與肆虐之下。 萊伊想知道還有幾個人活著,開口才發現自己嗓子干澀得嚇人,像在用一把銹了的鋸子來回鋸木頭,難聽得格外突出:“……有沒有人在這里?” 沒有人回答。 那就是全都死了。 但他不能死。絕對不能。 萊伊擦掉臉上的血漬,血漬已經干了,袖口的雪水貼在臉上,異常的涼。這讓他清醒了不少。 接下來該怎么做…… 不能回去,回去也同樣是死路一條,他會被簡單救治,然后跟隨下一批學徒繼續進入巢xue,迎接他的第二次死亡——是的,在他看來,在差距懸殊的絕對力量面前,哪怕這次僥幸活下來,他也逃不過下一次死亡。 可如果不回到那邊,他還有別的辦法嗎? 他想了很久,想不出來任何辦法。這是一條困擾教會幾百年的惡龍,當年為了封印它,教會投入了無數的心血,據說初代大祭司奧萊帝爾就是隕于這場戰爭,他以生命為代價啟動了封印,為人類帶來數百年的和平?,F在要他一個魔導師學徒去面對一條巨龍,他去想怎么死得不痛苦才比較符合現實。 ……不行,不能再想了。 總之,先從這里出去吧。 萊伊不知道自己被摔到了哪里,但從周圍如山般堆迭的珠寶金器來看,應該離巨龍的巢xue并不遠,或者說,他此刻就在里面。 仿佛為了印證他最壞的猜想,洞xue深處傳來隱隱低吼,頭頂石塊開始崩落,塵土掉了他滿頭滿臉。 巨龍快要突破封印了。 萊伊低聲罵了句見鬼,緊緊貼著墻壁,盡量隱蔽自己的身形。然而這一次,他看到了洞xue深處睜開了一只巨大的猩紅豎瞳。 那只豎瞳收縮起來,像是在聚焦,又像在山洞里搜尋什么。萊伊連呼吸都變得緩慢起來,洞xue里的溫度越來越炙熱。 很不幸,它找到了。 在萊伊拔腿逃跑之前,巨龍發出遏制不住的憤怒咆哮: “我聞到了……伊甸人的血……!” 洞xue內的溫度驟然急劇上升!萊伊心知不好,立刻開啟防御術,但顯然初學者的防御術并不能抵擋一只千年惡龍的怒火,他被余波重重地砸在石壁上,腳下是沸騰的金水。 放眼望去,他幾乎無路可退。 巨龍被壓制了大部分軀體,但喉嚨依然能噴射火焰,尾巴依然能摧毀一切,它不甘地大肆破壞,焦躁地騰起尾巴,將洞xue攪得一團糟!鋼鐵般堅硬的鱗片在液態黃金里閃動著黯紅色的冰冷光芒,淺灰色的腹部節節分明——剛剛萊伊試著對它放了幾個冰凍咒,卻對那些盔甲似的龍鱗毫無作用,還讓這條兇殘的大家伙更加惱怒不已,現在它打算把幾百年來的屈辱都在眼前這個大膽的年輕人身上報復回來! “呼”的一聲,一條龐然大物猛地甩了過來,貼著地面朝萊伊像風一樣刮了過去,卷起一陣黃金的沸水—— 萊伊不能被這條尾巴掃到,可他無法后退,擺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條路。 萊伊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猛然往龍尾上跳去! 龍的尾巴揮舞速度實在太快,萊伊的運氣很不錯,什么也沒看清的情況下準確抓住了它的鱗片,成功攀上了它的尾部。 他想明白了,現在惡龍被限制了行動,它的優勢變成了劣勢,所以,這也是他唯一的機會——來殺了它! “卑劣的伊甸人!狡猾、騙子、偷盜者……” 巨龍怒吼著,雄渾厚重的聲音穿透整座山脊。 “我詛咒你!詛咒你們所有伊甸人!你們的血液將變得如同沼澤里的污泥,你們的雙眼永遠被迷霧籠罩,皮膚如同被烈焰炙烤過的枯樹皮,耳朵只能聽到來自地獄的哀嚎!我詛咒你……該死的竊賊……” 伊甸人,又是伊甸人。 萊伊被它的尾巴甩得發懵,捂住腦袋迫使自己勉強清醒了一會兒——真是要命,他頭上的傷口又裂開了,血液順著手臂往下流。 他努力往上爬,想找到龍的心臟,但他爬著爬著,突然發現了不對勁。 他的血液,似乎在腐蝕龍的鱗片。 一滴一滴的血落到龍鱗上,有些血滲到他的眼睛里,萊伊擦掉阻礙視線的血,然后在手掌下看到被印出了一個凹陷形狀的鱗片。 “……發生了什么?” 萊伊一手死死扒住鱗片防止自己掉下去,另一只手往鋒利的鱗片邊緣上狠狠一用力,劃出更多的新鮮血液——見鬼的奇跡真的發生了!他的血能溶掉龍的鱗片! 萊伊是個孤兒,他是被丟在孤兒院門口的,那時他還是個襁褓里的嬰兒。他不明白眼前的狀況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許和他的血統有關,也許只是一個巧合。但顯而易見的,他能看到一點兒從這該死的鬼地方逃出去的希望了。 他試著用冰凍咒將自己的血液凍成尖銳的冰錐,他的出血量實在太大,眼前一陣黑一陣白,放血放到一半,不得不停下來歇一會兒,然后緩過一口氣來,繼續放血。 巨龍可等不了他那么長時間,幾百年的封印將它的耐心耗盡,這只暴躁的龍拼命抖動身體,要將身上藏著的臭老鼠狠狠摔下來,然后把他一腳踩成rou泥。 萊伊的血已經塑造出足夠大的冰錐了,他找到巨龍的心臟,用盡全力從背后刺入! 巨龍咆哮著瘋狂掙扎起來,它不分敵我噴吐炙熱烈焰,整個巢xue變成了一座雪山里的活火山,金子融成的巖漿占據了每一寸角落。 “該死的老鼠!小偷!我要把你撕成碎片——然后一塊一塊、一塊一塊、全部吞進肚子里!” 萊伊快要失去力氣了,巨龍即便被封住四肢與頭部,依然強得可怕,他一刀刺下去看起來對它幾乎沒有任何影響——萊伊咬破自己的口腔,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再次用力將冰錐往里推。 龍的體溫很高,在冰錐刺入皮rou里的瞬間,一團火焰冒了出來,將冰塊融化在它體內。 血rou腐蝕出了氣泡,發出汩汩的聲音。 萊伊徹底脫了力,因為缺血,他的眼前像是被蒙上一層灰蒙蒙的紗,四肢直發抖,體溫變得越來越冷,他蒼白的臉更加沒有血色,心臟也仿佛漏了幾拍。難言的不適感蔓延全身,好似身體里的血液都干涸了,只余下無盡的疲憊與虛弱。 龍的掙扎正在慢慢減弱,他也撐不住了,等到身下的動靜停歇,他也徹底松開雙手,倒在混雜了龍血的血泊之中。 沒想到惡龍忽然再次動了起來。 “……我不可能——絕不可能——死在臭蟲的手中!” 它爆發出最后的吼叫,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將尖銳的尾巴狠狠戳中背上的人! 萊伊根本躲不掉,他完全沒了力氣,往下翻滾也只是掉進金水里融成一尊金子做的雕像。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條如尖勾的尾巴刺入自己心臟。 血漸漸在他身下蔓延開。 他以為自己死定了,畢竟那是貫穿心臟的致命傷。身體逐漸失去溫度,就像圣誕節當晚被人潑了一盆洗衣水那樣寒冷,他的眼睛也在失去焦距。 最后拼盡全力也沒能回去——他突然有點無措,不知道該怎么和娜娜解釋。 但他沒想到,奇跡真的發生了。冰冷的身體感受到了溫暖,那種溫暖的感覺,就像是—— “娜娜?” 萊伊不知道這是死前的回暖,還是一個美好的回憶。 他的眼前閃現過某一年的圣誕節前夜,瑪佩爾女士喋喋不休講著她并不好笑的笑話,旁邊就是溫暖的壁爐。萊伊聽得直打盹,索性閉上眼睛。那天不知道怎么了,他的精神格外疲憊,身體不自覺緩緩倒了下去,不偏不倚倒在了娜娜的腿上。 娜娜習慣性地摸了摸腿上的小家伙——她事后辯解,那是因為摸白雪摸習慣了——不過無所謂,反正摸他和摸白雪是一樣的。 沒錯,就和那時候的感覺一樣。溫暖柔軟的,帶著點兒潮濕的水蒸氣的味道,他的身體不聽使喚地屏住呼吸,好控制他那快要過速的心跳——他好像要被溺死在溫水里。 他扛過了最冷的時候。 然后,他看見了雪山。大約是龍的巢xue徹底坍塌,露出一整座雪山。伊拉馬斯塔海的顏色被冰封成銀白,薄霧籠罩著河面,幾顆孤獨的樹站在雪野里。藍天鋪展開來,遼闊無垠,雪山住民的身影從山坡的另一邊出現。 白雪吞沒了大部分聲音,他隱隱約約聽見他們從遠處傳來欣喜的大喊大叫。 他們在他面前叩拜,高聲唱誦,喜悅地將他帶走,安置在溫暖的洞窟里休憩,替他燃上珍貴的柴火——即便他全身血液幾乎流光,變成火焰的燃料,被永不熄滅的火燒遍整個身體,一刻不停地燃燒著。 他一根手指都動不了,沉默地看著頭頂的洞窟。 就這樣,不知道過去多久。 有一天,他忽然睜開眼,看到有一個女孩兒抱著牛奶桶走了過去……他出神地想到,一年過去,娜娜也該這么高了。 他的視線轉向那個女孩。 他叫住她:“你是誰?” “……”麥色皮膚的女孩沉默。 萊伊一邊打量他們,一邊狀似有點隨意地問:“伊甸人?” “……不?!彼瓜骂^,如同向神明稽首,虔誠地回答,“您是我們的主人?!?/br> 萊伊疲憊地轉過頭,閉上眼。他一個人想了很久很久。 再次開口的時候,他使用了命令的語氣,毫不客氣,就像這群人生來就該是他的奴仆。 “我沒辦法按時回去,所以我要你幫我看看一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