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不可說,便不說
小和尚端著一盤饅頭在廂房前猶豫著。 “怎么了?” “方丈!”小和尚欣喜地跑向他。 “徘徊什么?!?/br> “方丈……這個饅頭扔掉可惜了,但是之前伙房的師兄說,客人那兒剩下的齋菜直接掉了,因為不知道他們動沒動過,怕不干凈,吃了生病?!毙『蜕锌鄲赖?。 方丈接過他手里的盤子,“早課到了,你先去吧?!?/br> “那……”小和尚看了眼身后的廂房。 “我自會安排?!?/br> “那弟子先告退了?!?/br> “嗯?!?/br> 被稱作方丈的人端著那盤饅頭,站了一會兒,轉身向江岸走去,凝眸細看,果然瞧見一截碧綠的蛇身沉浮在水草間。 “不要浪費糧食?!彼紫律?,把盤子放到地上。 一只細白的手破水而出,左右一陣亂摸,他把盤子往她手邊推去。 終于摸到了饅頭,那只手縮回水中。 不發生在他眼前的殺戮,不歸他管。萬物有其食性,他不可妄自評判。他在心里這么對自己說。 “呸!”她冒出個頭,“這饅頭沾水了??!不吃不吃!” 嘴角尚有魚腥,腥臭難看,他雙手合十宣了個佛號,低聲道:“盤子的里沒濕,切勿浪費?!毖粤T起身去上早課。 青姬翻了個白眼,她能自己捕食,不需要吃這些! 見他走遠,被水草癡纏著的青姬勾了絲輕蔑的笑,也是昨晚才從小沙彌口中得知,他竟然是這寺里的方丈,而這寺…… 竟是金山寺! 而這個大和尚,就是那個令妖道聞風喪膽的法海。 青姬在水里翻了個身,和傳聞里倒是大不一樣,至少從不聽說他如此俊俏。 若是jiejie知道她與法海如此接近,怕是該擔心了,她吃掉手里最后一條小魚,看了眼盤子里的白饅頭,頭也不回地游走了。 小沙彌來報,說廂房里不見人,他走到江岸,那盤饅頭已經發干發硬。 “把廂房收拾了?!彼愿佬∩硰浀?。 小沙彌也不多問,點點頭去了。 不一會兒,小沙彌一臉驚悚地跑進來,沖他耳語,“師父,你看我在廂房里發現什么了!”說罷攤開手里用白布包裹的東西。 綠幽幽幾片蛇鱗,在燭光下泛著五彩的光,還有點好看。 “是妖怪的吧?”小沙彌慎重道。 法海點點頭,“扔掉吧?!?/br> 小沙彌愣了一下,“是……蛇的嗎?” 法??粗@幾片鱗,它摩挲在腰間的慢慢纏繞、收緊的感覺陡然襲來,他顰眉,“嗯,是蛇。拿去扔掉?!?/br> 小沙彌應道:“是?!?/br> 撥動念珠的手頓了頓,手背的血洞一點不見好,每每想起那青蛇妖時還會發癢,他給她驅除佛印,她倒是一點不管她給他咬的傷口。 妖道。如此而已。 誦經修佛,夙夜不寐。 偌大的寺廟靜謐安然,忽然一陣窸窣聲。 妖氣。 他睜眼,抬首,見.結了觸地印的佛手上.蜿蜒出一條青綠。 她纏繞佛臂兩圈,上身化人,蛇尾盤在佛手上,飛揚的眼尾隨意一睨,自帶三分嫵媚,此刻正朝他無聲勾笑。 “青燈古佛,大師好心性?!避浢牡纳ひ袈牭萌硕W。 “下來?!彼涞?。 青姬抱住大佛,“佛祖都不曾怪罪我,你兇什么?” 法海站起身,冷聲重復:“下來?!?/br> “你覺得我玷污佛祖?”她輕輕挑眉,面露不屑,“釋迦摩尼佛不許后人為他塑像……如今你們違背佛祖意愿擅自塑像,還自覺高尚?” 法海一噎,“這是兩碼事,你先下來?!?/br> 口吻卻不似剛剛那般嚴苛,青姬得寸進尺,甩了甩蛇尾,白他一眼,“不要?!?/br> 法海走過來,青姬警惕地把蛇尾收上去,“你想做什么?可不許碰我尾巴……” 誰想碰! 她盤他身上的時候又冷又滑他還沒嫌她呢!小蛇妖竟還敢……法海面色鐵青,“你回來做什么?!?/br> 青姬皺皺鼻子,“你兇什么?” “我沒有兇你?!?/br> “我投桃報李,回來替你治手上的傷,如此,我們也算兩訖?!鼻嗉аU裊地從佛臂上滑下,落到佛手時蛇尾化腿,輕輕落在地上。 她昂首望他,突然就后悔了,早知道不下來了,現在換她仰頭看他了。 法海抬手拂過手邊的傷,淡著臉,“不需要你治療,自能痊愈?!?/br> 青姬聞言一愣,想她還專程巴巴地趕回來,頓時有種熱臉貼冷屁股的感覺,當下撂了臉,“當真?那我走了?!?/br> 法海見她已經從佛身下來,轉身走出幾步,坐回蒲團,“自然?!?/br> 蛇天性憎惡性yin,蛇毒使人心性不定,但見他面色如常,又是修清凈佛道之人,或許真是百毒不侵吧。畢竟是傳聞中的法海呢! 當即不再猶豫,推窗而出。 臨走了卻聽到法海在她身后嫌棄道,“有門不走,非要翻窗?!?/br> 青姬轉身瞪了他一眼,罵道:“臭和尚嘴碎!”見他撥念珠的手一頓,心道不妙,飛快地閃身遁走。 數月后,蘇州保安堂。 “謝謝許大夫!” “不客氣,老人家您慢走?!痹S仙把藥包遞給老者。 白娘子柔情蜜意地看著自家官人行醫,青姬則巴巴地望著笑看許仙的白娘子。 “小青,不是讓你去拿蜂蜜?”白娘子察覺到她癡怨的眼神,柔聲問道。 青姬別過頭,“早拿過來了,只jiejie不注意罷了?!?/br> “怪jiejie,來,嘗嘗,是專門訂的槐花花蜜?!卑啄镒拥钩鰩卓|蜂蜜化在水里。 遞給她一杯,又忙不迭地沖了一杯給許仙端去。 “弄了一上午,官人累不累?” “不累,有娘子替我打點,我只問診,談何辛苦?” “喝點蜂蜜水,潤潤嗓子?!?/br> “謝娘子……” 他們相敬如賓的對話被青姬拋在身后,走到門口她不舍地回望jiejie,“jiejie,我出去一趟!” “好?!卑啄镒討?,但她的目光始終落在許仙身上。 青姬一路逗貓遛狗,行至蘇州刺史府邸,想起曾在這里暫住的大和尚,最后的最后,她至少口頭上讓大和尚吃癟了,如此想著嘴角不經意帶了絲笑意。 忽然輕快的腳步一滯,她…… 她在高興什么…… 青姬想,她或許……是看jiejie與許仙夫妻情深,心生羨慕,思春了,既然喜歡大和尚那樣的相貌,不若找個差不多模樣的男子也結個姻親!這般給自己辯解著,便心安理得地不再去想大和尚的任何事。 高柳垂陰,一條碧綠長蟲混淆在柳條間,樂得悠閑。 那么不顯眼,他卻一眼就看到了。 肯定是妖氣。 本欲從柳樹下匆匆而過,但嗅到妖氣的法相獅子嚎個不停,他只得出聲命令:“追剛剛的那只,這只先不管?!?/br> 法相獅子得令,繼續往前追蹤,他余光睨見那碧綠長蟲偏頭看來,沒空理會,飛身疾掠,截住了潛逃的蝶妖。 “大師饒命!修行不易,望大師垂憐!”蝶妖貌美,此刻斑斕的翅膀低垂,伏低做小乞求生路的模樣倒是惹人憐惜。 法海冷心冷情不為所動,只細數其罪,下了最后的通牒:“你偷食人血,殺人剜心,罪不容誅!今日我便替天行道!”言罷法缽疾旋而出,一揮手,梵音唱響,法陣天羅地網布下。 蝶妖被逼入絕境,爆出腐蝕鱗粉反抗,但法海道行高深,紛亂鱗粉中佛印精準命中蝶妖,哪怕鱗粉燒傷也不曾有半分猶豫。 青姬瞧得明白,這佛印還和那天她中的不一樣,這種顯然更恐怖,毀滅性更強! 那佛印下去,蝶妖就不見了,不知是灰飛煙滅了還是被他收到法缽里了。 這是殺雞儆猴嗎? 青姬看得膽戰心驚的。 他拍了拍身上的鱗粉,那鱗粉腐蝕性強,被濺射到的皮膚開始發紅潰爛,他不緊不慢地雙手合十,誦了段經文,手上、臉上的皮膚竟自動愈合了! 倒襯得他右手手背上她咬得兩個血洞格外扎眼。 都說要替他解蛇毒了,非要逞強。當她青姬的毒是什么,隨隨便便念段經就能處理了? 法海收服了蝶妖,將法相獅子化為佛珠收回手,轉身往回走。 路過柳樹半眼不斜。 青姬不知怎么,忽然就惱了,化作人身,朝他飛出一只繡鞋,法海像是腦后長了眼睛,抬手抓住鞋子,默了片刻,轉眸回看她。 “你這是做什么,殺雞儆猴?”青姬晃蕩著那只沒鞋穿的小腳,一臉不虞地問道。 也不知是觸了他那片逆鱗,他忽地皺眉,“我還需要……在你面前殺雞儆猴?”若真想要你命,不是輕而易舉? 青姬拉長聲調“哦”了一聲,覺出味兒來,諷道:“大師是覺得不需要在我這下等小妖面前故作姿態……”忽然一只飛蚊嗡嗡飛來,青姬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蛇信,將飛蚊卷入口中。 做完才一愣,轉眼看法海,他也愣住了。 好吧,她就是下等小妖…… 可惡! 她面皮燒得厲害,但強自將表情修整得淡然,這時有三兩村夫自路邊過,瞧見她妖嬈貌美的姿態,又露出一只嫩白玉足晃蕩,幾人嬉笑著說了些什么,青姬處在尷尬中沒細聽,只法海卻肅了臉。 不遠處又是一群人結伴而來,法??逯樧呓?,青姬因臉熱發紅,怕他看清,急忙抬手掩臉,卻不想他二指捏住她腳踝,將她的小腳不甚溫柔地給塞進繡鞋。 青姬呆了一瞬,法海不悅道:“莫要引人起欲?!?/br> 引什么人欲……誰引人起欲了? “大師說誰呢?”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法海揚眉,你當我說誰? 高柳下他眉目俊朗,眼神清澈正道,那雙剛剛給她穿過繡鞋的修長手指輕緩地撥著佛珠,一副不食煙火的圣潔模樣。 她忽然很厭惡他這做派,莫名地惱意襲來,“是啊,莫要引人起欲,那大師為何要用你那雙敲鐘禮佛的圣手給我這下等小妖穿繡鞋?” 法海一怔,隨即回過味來,眼神倏然凌厲起來,雙唇緊抿。 卻沒開口斥她,只揮袍離去。 待他走遠,青姬才仿佛從溺水的狀態逃逸,大口地呼吸著空氣,以抵消心頭猝然生出的那點澀然。 跳躍的燭火映在他眉宇,半面溫潤如佛,半面陰翳似鬼??刹皇潜裙磉€可怕?當他展開天鼓雷音陣時,堪比閻羅。青姬這么想道。 “這里不歡迎你?!彼^一頁經文,平聲道。 “對不起,”青姬倚在窗框上,“你好心好意,我卻那么狹隘地揣度你……” “不必解釋,走?!彼H上經卷,將書頁壓平整,細細歸置回原位。 “那……”青姬雙腿翻過窗戶,落到地上,“讓我給大師解毒,我們便兩不相欠了?!?/br> 法海半晌不言語,青姬以為他又要拒絕,卻不曾想他竟爽快道:“好?!?/br> 言罷,走到她面前,將右手伸出,露出兩個始終不愿愈合的血洞。 青姬看了眼血洞,按理她的蛇毒只會留毒在體,并不會讓傷口不愈合,不知為何咬在他身上就不愈合了。 她抬手輕輕托住他的手腕,微微啟唇,露出獠牙蛇信,那蛇信倏地彈射而出,本是要引出蛇毒,卻被法海伸出二指夾住。 看得出他這是下意識的動作,但他卻沒松手,“你要做什么?” 青姬蛇信被夾住,說話便含糊起來,茫然美目望著他,看起來傻傻的,“給你解毒啊……” “哦……”法海輕聲應道,二指一松,青姬立刻縮回蛇信,還下意識退后一步。 “我要把毒引出來,不是要做什么……”她瞧著有些委屈。 法海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青姬覺得他對她很防備。 “嗯?!彼K于收回那種直勾勾的眼神,把右手抬了抬,示意她繼續。 青姬又扶住他的手,張嘴前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他眼眸低垂。 她才伸出蛇信,“嘶嘶”地引出獨屬于她的毒。 當渾濁的毒以黑霧的形式被蛇信吸引而出,法海突然感到一陣如釋重負。 仿佛所有異常都有了可以辯解的理由。 都是她的毒造成的。 青姬張嘴,吃下這團黑霧,她松開手,看著那猩紅的血洞,不太肯定道:“應該……過兩天就會愈合了吧?” “嗯?!狈êJ栈厥?,后退兩步,雙手合十,低聲道:“阿彌陀佛,多謝施主?!?/br> 青姬驀然感到一陣悵然。 “那青姬不打擾大師休息了?!鼻嗉н@次從門離開,她站在門口辭別時,回身幽幽望了他一眼。 那雙眼映著他身后躍動的燭火,看起來像是她在躍動一樣。 法海微微頷首,掩上了門。 門里門外兩個人卻都沒即刻離去,但又什么都沒說,在夜邁向更深邃的黑時,無聲離去。 不可說,便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