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自一人
數年前的一個夏天,新澤西州。 說實在的,有誰在乎新澤西州?有,紐約在乎,費城也在乎。新澤西人早就大聲抱怨過,這片土地被豪橫的鄰居們當成糖果棒,一人啃掉一端,留下來的不剩多少。 經受著這種待遇的地區,世界上有很多。住在這的人們往往苦中作樂,吃點甜口的咽下去就是,比如什么麻糖杏仁酥驢打滾——哦不新澤西人一般不吃這些東西。新澤西最出名的甜食,還得是鹽水太妃糖,甜甜的,咸咸的,貝殼般繽紛,封印著海風的味道。 新澤西同樣以浪漫的海濱聞名,海岸沿線遍布著色彩斑斕的房屋,玩具般精致可愛的尖頂。喔,多么好的地方,適合家庭旅行,許多大人會帶著孩子,來此接受最初的帆船練習。 這一天,珀西不幸嗆水昏迷,剛剛被洛拉救上來。他其實已經在水里掙扎半分鐘了,可大家只是在游艇的尾艙鼓勵他,加油啊珀西。 珀西確實盡力了,他努力游回自己的帆船,沒有爬得上去,反而被扣倒在水里。洛拉比救生員反應還要快,她迅速躍入水中,把珀西撈了上來。 珀西活了過來,并拒絕了進一步的幫助。他表示自己本日的運動額度用完了,只想回臥室躺著,誰也別叫他出來。 “我最愛的項目,”洛拉看著珀西就這么離開了甲板,“在夏天的生存訓練中拯救珀西?!?/br> “可能是我的錯覺,”她轉頭,懶洋洋地注視起丹尼爾,“但你真不是想淹死珀西?” “我沒有這種想法?!彼貞睾茈S意,“我們在珀西的世界里本就是反派角色,我只是努力飾演一個活躍的反派角色?!?/br> “呃,我有點忘了,珀西對自己的設定是什么來著,活了上億年的精靈還是什么?”洛拉其實不是很關心。 “在無窮時空生存下來的墮天使后裔,”丹尼爾面不改色,“說不定他在講真話?!?/br> “因此,我只能像兒童般謙卑地相信,珀西一定能找到方法,完成這些運動項目?!?/br> 可能是經常聊天的緣故,他從來都對珀西的世界觀接受得很好。 “是的,運動是打破幻想的好方法,珀西應該多試試?!甭謇硎举澩?,“不運動的時候,人很容易以為自己是全能的,什么都做得到。一運動起來,就會發現軀體有諸多限制。珀西的白日夢有點做多了,得清醒清醒?!?/br> 她喝了口手上的莓果汁,產生了種夏天獨有的哀傷,好像這樣的日子不會再有了。 “今年蘇莉溫也不過來,她說要和朋友們去玩,天哪,她真的長大了,以后再也沒有這樣的家族旅行了?!?/br> “可能是我比較奇怪吧,雖然也會想和朋友們一起玩,但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和你們兩個,還有蘇莉溫,一起隨便做點什么,有種不一樣的氛圍?!?/br> “真的,兄弟姐妹和朋友不一樣,就比如,你看起來在坑害珀西,其實你很關心他。蘇莉溫和珀西也是,無論彼此說了多么難聽的話,誰也不會真正記仇?!?/br> 她似乎陷入了一種傳統家庭敘事的幻想。 “你快成年了?!?/br> 丹尼爾說。 “你足夠聰明,你肯定知道,共同的利益才是最好的人際潤滑劑。當人們在一個家庭內,很容易成為利益共同體?!?/br> “噢,這是一回事,”洛拉始終有自己的見解,“可就算以后我們鬧掰了,也還是和普通朋友不一樣。有時候朋友變了,我很難過,我會說——她怎么變成那樣??扇绻幸惶炷阕兞?,呵,我不會驚訝,我絕對會表示,這是有跡可循的,我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br> “那只是因為我們認識得足夠久?!?/br> 丹尼爾觀察著海浪拍打出的泡沫,它們出現又消失。 “既然你這么無情,我也只能揭你傷疤了?!甭謇藗€白眼,“我現在都記得你jiejie葬禮那天,往棺材上填土的時候,你跳進坑里打算一起被埋了?!?/br> “沒有,你記錯了,我沒有跳進去。而是在他們填到一半的時候,我要求他們停手?!?/br> 他語氣冷靜。 “沒錯,然后呢?” “然后我哭了?!?/br> “不是,你漏了一個動作,你在哪里哭?!?/br> “我趴著哭?!?/br> “不是,你在哪里趴著哭?好吧我幫你說完吧你跳進去拼命把土刨開趴在棺材上趴著哭?!?/br> “我覺得,”丹尼爾開口了,“我剛剛好像沒有說什么很重的話,值得你揭這么深的傷疤吧?!?/br> “不不不,你說了,你說我們只是認識很久的關系,完全無視我們的深層聯系。我必須提醒你,我們一起聽過那么多重復的話,經歷過那么多日復一日的場景。所以,發生事情的時候,你做什么我都不會意外,我真的理解你的心情?!?/br> “你說的沒錯,我向你道歉?!?/br> 丹尼爾道歉了。 “我確實不該那樣定義我和你的關系?!?/br> “但這不妨礙,有些事情,你真的無法理解?!?/br> 陽光的折影使他的面容明暗相間,掩藏了他的情緒。 “因為我自己都無法說,我有權理解?!?/br> “有權理解她的事?!?/br> 純金大鈴鐺生效了。 純金大鈴鐺的功能并不復雜,它引導人的靈魂完整地進入靈界。 如果使用者的記憶有關鍵信息缺失,它也會貼心地進行補全。 盡己所能補全。 林溫的腦海里,流入了記憶。 一個上學的日子,普通的課間,班長正在黑板上寫值日表,有個臉色蒼白的女孩在旁邊看著她寫,等她寫完便開口問道: “班長,今天也是我值日嗎?” 班長猶豫了一下,她今天是代衛生委員寫排班表,排成什么樣都不是她的責任??膳⒁贿^來,她確實有點不好意思。 “抱歉,”她點出班上幾個小惡霸的名字,“就算排了他們也不會做的,一樣放學就走?!?/br> “他們又坐在你前排,所以你感覺總是很快輪到你?!?/br> “嗯,我知道啊。已經這樣兩叁個月了,”女孩點點頭,“每次輪到他們,都會換成我的名字。其實他們中有人和我溝通過,承諾只要我幫忙打掃,一個月可以給我兩塊錢,但另外的人沒給我錢?!?/br> 讓我們把四個小惡霸簡稱為甲乙丙丁吧,據稱,坐前排的甲乙和面色蒼白的女孩達成了協議,丙丁沒有。后者以為女孩是他們小團體的免費勞動力,從沒給過錢。 “班長,你能不能和他們溝通一下,我希望他們也能付我兩塊錢?!?/br> 女孩平靜地展示了兩張歪歪斜斜的字條,像是簡易的合同書,她說這是小惡霸甲乙給的。她問班長是否可以去問一下剩下的人,能不能給她錢。 事情多少有點難辦,班長說,要是放了學,那幾個人沒走,她盡力去問問。 女孩微微低下頭,稍微有些猶豫,她說自己其實準備好了說辭,如果班長不介意,放學后去給她壯壯膽就行,不必單獨去問。 “哈?班主任真這么說了啊,她真要我們給你錢啊?!?/br> 惡霸丙丁不可思議地看著女孩和班長。 班長也不可思議地看著女孩。 “老師沒時間,現在是班長陪我過來。如果你們不給,我就再去和老師講?!?/br> “你這人怎么這樣?!?/br> 惡霸丙丁抱怨著走了,即使聽說給錢是班主任的命令,這兩人還是只留下兩塊錢,明明就算只算一個月,也應該給四塊的。 “班長,不要生我氣,我現在急需兩塊錢。而且,你只是被我騙到了,他們又錯誤地理解了你的話,這件事沒你的責任?!?/br> 女孩把錢收進書包,匆匆離開了,她還要去做打掃。 又過幾天,一個普通的課間。 “我攢到了二十五塊?!?/br> 蒼白的女孩走到某個同學桌前。 “這周我可以跟你去補課嗎?” “???呃,放學我媽來了,你問她吧,我也不清楚啊?!?/br> 回話的也是個女孩,神情頗為不解。 她家和英語老師在一棟樓,此前她抱怨過,自己每周都要去英語老師家補課,一周要五十塊。 同學的mama還算熱情,她說,既然這樣,要不就去她家吃個飯,一起到她家補。 這個周末,上門補課的英語老師很疑惑,他沒想到有這種事。他說,女孩之前給她看過作文了,他改好了。 “老師,我這次寫長了一些,所以想給您重新看看。而且,我是要發出去的,所以不是作文?!?/br> 女孩沒有說,上次,她去辦公室給老師看,老師花了一分鐘寫了點批注,就潦草地把她打發了。 她覺得這樣不夠。 英語老師說,那她應該先發出去試試看,他以為沒什么問題。 “我已經發出去了,我找了別的同學幫我注冊郵箱,又在電腦課上發了,過了一個月,沒有人回復。所以我多寫了一些,解釋得更清楚了?!?/br> 英語老師努了努嘴巴,說那他再看看,可能是需要修改。不過這不是關鍵,英語老師表示,郵箱地址很容易搞錯的,可能女孩搞錯了,她應該去確認一下。 “我很理解你啊,我們都很理解?!庇⒄Z老師揮動著紅筆,“但這種事情,就是希望比較渺茫的,世界變化很快?!?/br> 林溫趴在地上。 頭好痛。 好痛。 好多東西。 突如其來的信息太多,她不能很好地消化。 循著記憶,林溫再次看見那個蒼白的女孩,這一次,女孩的英語已經很流利了,她在和身邊的人談天。 “所以,你經常覺得自己是局外人(outsider)?” 女孩浮現一點苦澀的笑。 “其他人都生活在一個共同的泡泡里,只有你是一個人?” 其實,我比你更覺得。 這一刻,她完全和女孩的心聲共感,她開始透過她的眼睛看事物。 她觀察著坐在自己旁邊的黑發男孩,年紀明明比自己小,說話卻講求完美,像個大人。咬字還比她清晰漂亮得多,就連講中文都是這樣,他沒有口音。 兩人坐在他房間的沙發上,他擁有這個沙發,他希望她坐在這。 “你明白嗎,我比你更孤獨?!?/br> 她說出了心聲。 “因為我一直知道你存在,我會想起你。我比你更了解什么是孤獨?!?/br> 還不只是這樣,不止是孤獨,他不懂。他不懂的事情有很多,他活得太天真了。 “你足夠聰明,你可以懂的,我相信你也知道,為什么,有時候我恨你?!?/br> 她對著面前的男孩這樣說。 他有著黑色的頭發,眼睛,和她相似,她在他的瞳孔里看見她自己。 這家伙是那個該死的,可惡的,她的—— “你怎么在這里?” “沒事的,沒事的,先站起來?!?/br> 焦急的聲音。 誰的聲音?溫困惑地睜開眼睛,有人托住了她身體。 這人有著黑色的發絲,和不那么潔白的羽翼。 倒不是說這顏色有多么不純正,而是他的翅膀被撕扯到只剩覆羽,殘留的部分也大都染上了灰塵和血跡。 他說他沒事。 “你怎么有翅膀啊,丹?” 她比較關心這個。 “你不說你不是天使嗎?” “我不是,但我成為過。所以可以在短時間內顯現這種狀態?!彼欢嘟忉?,只牽著她往前走,說現在必須離開。 “你看起來好小啊?!?/br> 她感慨。 天使形態的他完全是少年的模樣,就像只有十六七歲,被神明認可過的一種純凈。 “但我不是十六歲?!彼乇芰怂淖⒁?,“就當做是臨時的幻覺吧?!?/br> 是的,維持不了多久,時間又在他身上流動,翅膀消失了,他變回了平常的樣子??墒悄欠N剔透的純凈,仍有殘留。 丹尼爾把她引到一個有光的地方,和她說再次搖響鈴鐺,就可以先回去。 他艱難地微笑,他身體還流血不止。 “我剛剛想起了很多,但也有很多事沒想起?!?/br> 溫這么說。 “就比如珀西,我還是完全沒搞清......” 丹尼爾仰起頭,微妙地朝著靈界的天空笑了笑,他說那種事沒所謂的。在她想追問的時候,他開始吻她。不是那種熱情的吻,他只吻她的臉頰,靠近耳根的地方。 這個吻很淺,隨之而來的擁抱卻太深了。 可是,這個擁抱又很柔軟,就像他清楚她骨骼的構造,知道怎么嵌合進她身體,又不將她刺痛。 “如果你只想起我,說明你比較恨我?!?/br> 可能被恨是種榮耀,他像受到了賜福一般,寧靜地看著她。 “先回去吧,洛拉會擔心的?!?/br> 他給出了一個非常實際的理由,他說他馬上帶著珀西回來。 “那快一點,”林溫勉強相信了他,“要知道感恩節的烤火雞,冷了真的很難吃?!?/br> 她搖動了鈴鐺,她驚醒在餐桌上。 洛拉已經坐了下來,在她旁邊百無聊賴地用手指卷著頭發。 “我非常理解你,”她對著溫說,“等人就是會等到睡著?!?/br> 珀西也坐在對面,看起來萎靡不振,沒什么想說的一樣。 地面上的血也被收拾干凈了,好像剛剛什么也沒發生。 “他到底來不來?” 洛拉的抱怨更大聲了。 是啊,到底,來不來。 只是,有點恨你,但沒有,希望你死啊。 她注視著餐廳的正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