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皺緊眉頭，轉過身不高興道，“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要叫姑姑！姑——”

    一個雪球兒結結實實砸在她臉上。

    冰藍佩藍登時嚇了一跳，連忙上前幫蘇微拍打，可饒是這般仍有雪花落進女孩兒的領子里。

    “蘇璟！”蘇微氣得大叫一聲，“你，你居然敢對長輩不敬！看我今天不打得你跪地求饒！”

    少年哈哈一笑，“那就等你打到我再說！”

    ……“你心里可怨恨我？”耳邊忽然傳來蘇三老爺低沉的聲音。

    蘇璟回過神。

    不過幾個月功夫，他的兩鬢已經有了銀絲，人也清減了很多。

    他的目光從那不知是哪個小丫頭堆的滑稽雪人兒身上移開，平靜道，“若不是我娶了田氏，卻沒有盡到為人丈夫的責任，她也不會心生怨毒，把所有恨意都發泄在……跟盼姐兒身上。歸根究底，我才是這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我又有什么資格怨恨你？”

    而且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心底，不是沒有涌起過殺意的。

    只是蘇三老爺替他結束了這一切而已……

    蘇三老爺沉默了許久。

    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跟蘇璟一樣？

    這些年他沉迷于在不同女人身上尋找那個人的蹤跡，忽略了自己的家庭，更忽視了妻子兒女，以至于走到今天，家不成家，妻不成妻，女不成女……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他低聲問，“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蘇璟道，“田氏走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瀟姐兒跟淳哥兒……我會把兩個孩子好好撫養成人……其他的，走一步算一步吧?！?/br>
    他說著，掃了蘇三老爺一眼，“你呢？往后就一直留在清隱寺了？”

    蘇三老爺苦澀地扯了扯嘴角，幽幽道，“像我這種罪孽深重之人，原本早就該死。就算日日誦經念佛，也贖不了滿身的罪過……”

    他不是沒想過一死了之，去陰曹地府給她賠罪……可最后還是選擇了活下去?；钪?，生不如死地活著，替她活著——守住這個家，守住這些她拼盡所有也要保護的家人……

    許是話題太過沉重，蘇璟沉默了半晌，才道，“聽說你跟三嬸又給琳姐兒定了門親事？”

    蘇三老爺點點頭，“是我在江南的一個故交，祖上是做皇商的……家境十分殷實，說的是他們家小兒子，如今已經有舉人的功名?！彼D了頓，“琳姐兒的性子你也知道，宗婦是做不得的，如今選個人口簡單的人家，只盼著她日后少生些事吧?！?/br>
    蘇璟點點頭，“我方才瞧著，琳姐兒比從前沉穩了許多……想必經過這么些事，她也長大了?！?/br>
    蘇三老爺頷首道，“但愿吧……”

    兩人正說著，就見一群丫頭媳婦兒簇擁著個白白胖胖，懷里抱著個大紅襁褓的年輕媳婦兒往前頭去。

    一個小丫頭過來道，“三老爺，大爺，吉時已到，老太太請您二位去觀禮呢！”

    初生的小嬰兒要在滿月這日剃去胎發和一點點眉毛，寓意祛病去霉。

    蘇三老爺清瘦的臉上露出一點點笑意，“知道了，這就去?！?/br>
    ………………………………

    月華如水。

    不過短短兩個多月，宋昀盼就迅速恢復了往昔的纖細婀娜，只是比之從前，小婦人眉宇間又多了分艷麗嫵媚，越發的勾魂攝魄。

    她擰了擰眉，輕聲問，“太太怎么說？”

    白檀回道，“太太說，天寒地凍的，姐兒又才睡下，就別折騰了……奶奶本就體弱，很該趁這時候好生調理著，等奶奶身子好了，盡快給姐兒添個弟妹要緊……”

    宋昀盼：“……”

    原本她還擔心蘇二太太嫌淺淺是個女孩兒，會心生不喜，且開始那幾日對方也的確表現得較為冷淡，只例行公事地過來看過幾次，反倒是蘇二老爺每每看見孫女兒都喜歡得愛不釋手……

    可隨著小家伙一點點長大，一天比一天可愛，蘇二太太在凌霄館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到后來干脆把孫女兒抱回了聽雪堂，還美其名曰讓宋昀盼安心休養……

    可憐宋昀盼這個當母親的，如今想見自己閨女還得特地請人去聽雪堂抱，還不一定能抱回來……

    宋昀盼本就極愛孩子，生產之前好不容易纏著蘇珩答應，許她親自喂養幾個月……可誰知蘇二太太卻把她的計劃徹底打亂了，如今女兒沒喂過幾回，反倒全進了她爹的肚子……

    宋昀盼揮揮手道，“知道了，你下去吧?！?/br>
    又托著腮幽幽嘆了口氣。

    蘇珩剛好從凈房里沐浴出來，見狀不由笑著上前攬住她，“做什么唉聲嘆氣的？”邊說著邊逗她道，“莫不是又漲了……”

    “你別鬧……”宋昀盼紅著臉拍下他的手，正色道，“母親剛才說，今晚不叫淺淺回來了?！?/br>
    “我當是什么事兒呢?！碧K珩笑著收回手，“如此你也能好睡些……”

    女兒雖有奶娘照顧，可宋昀盼總不放心，夜里能醒好幾回……他也不舍得十分辛苦她。

    如今孩子被母親抱走了，他也不必再像先前那般還要顧忌著她肚子里那個小的……委實拉著宋昀盼過了幾天沒羞沒臊，不知饜足的日子。

    宋昀盼性子本就軟，又體恤他素了好幾個月，也乖乖地由著他擺弄。

    只是她心里總歸惦記著孩子，想了想，遲疑地開口道，“二表哥，你說母親是不是想把淺淺抱去身邊兒養??？”

    蘇珩就笑道，“我記著你當初還說，若是個女兒，就交給母親養……現在可是后悔了？”

    宋昀盼抿緊下唇。

    她以前是擔心自己會養不好……可，可如今看到女兒可愛的小模樣，她覺得自己心都要化了，恨不得每時每刻都跟她在一起，又怎么會舍得把她交給別人呢？

    蘇珩見宋昀盼悶悶地說不出話，不由笑著攬住她，“我是逗你玩的?！彼麥芈暤?，“我知道這些日子委屈你了，不過母親也是愛孫心切……畢竟往后好些日子她就見不到淺淺了……”

    宋昀盼一愣，“為何會見不到？”

    蘇珩笑道，“我跟父親說，等過了淺姐兒百晬，求他給我謀個外放的差事……父親已經答應了?！?/br>
    既然總要有人出去……

    瀟姐兒跟淳哥兒剛剛失去母親，自然不能再跟父親分離?？扇缃駷t姐兒的年紀漸漸大了，若跟蘇璟去任上，身邊連個教導她的女性長輩都沒有，顯然也不合適……

    倒不如他帶宋昀盼跟淺淺出去過幾年自在日子——也好在這胎是個女兒，便是出于子嗣的考慮，母親也只能讓宋昀盼跟他去任上。

    實則他也有許多事要和她一起做——比如帶淺淺去遙州祭拜她的外祖父母，比如在兩人的墓前，告訴宋昀盼她父母當年過世的真相……

    等他有朝一日能夠獨當一面，能夠護住他所愛的人不受任何傷害，才是他回來支應門庭的時候。

    宋昀盼眼眶一熱，輕聲道，“二表哥，謝謝你?！?/br>
    “說什么傻話，”蘇珩輕吻她額頭，“是我謝謝你?！?/br>
    謝謝你，給了我重來一次的機會。

    謝謝你，讓我的余生，只有歡喜沒有遺憾。

    第354章 番外四 流年

    宋昀盼看了眼對面坐著的人，柔聲道，“原是我們家老太太前陣子總做噩夢，夢見打小兒養在身邊的三姑娘哭著要回家，我們老太太為了這事兒成宿成宿地睡不著，這才遣了人去請三姑太太回來看看……”

    “可誰知不看還不打緊，這一看竟把我們家老太太給心疼病了！”宋昀盼拿帕子擦了擦眼睛，“我們好好的姑太太，才兩年沒見，竟憔悴得跟變了個人一般！我家老爺更是難受得跟什么似的——家里統共就這么幾位姑太太，大姑太太，二姑太太，四姑太太嫁得遠就罷了，好容易這個妹子如今稍近些，竟在他眼皮子底下成了這副模樣?！?/br>
    對面那人訕訕嚅了嚅嘴，還不待開口，就聽宋昀盼繼續道，“聽說你們今天過來，我家老爺出門前特地交代過，叫我務必要問清楚：可是我那三meimei在貴府有什么做得不好不對的地方？若是有，還望貴府如實相告，我們家絕非那等不講理的人家，若是三meimei的不是，該打該罵，我們決不縱容包庇?！彼活D，目光淡淡掃過來，“可若是錯不在她——我們家也斷不能由著姑太太叫人欺負了去?！?/br>
    方家二太太擦了擦手心里的汗，禁不住腹誹：虧她婆婆說蘇家如今主事的二太太是個仙女兒一般的和軟人，讓自己說幾句好話把人接回去……

    她暗暗掃了眼那如牡丹花般雍容秾麗的蘇二太太——這漂亮倒是真漂亮，可和軟她可半點沒看出來……

    方家二太太忙笑道，“瞧您說的……都是一家人，舌頭跟牙齒尚且會打架呢，誰還沒有個磕磕絆絆的時候？哪里就像您說的這般嚴重了……我今天過來，也是奉了我們家老太太之命接大嫂回去——若不是大伯公務纏身，本該親自前來。大嫂已經在府上叨擾了這么些時日，再住下去也不合適……”她打量了眼宋昀盼的臉色，“況且我聽說府上近來已經在給二姑娘相看了，有個嫁了人的姑太太一直在家呆著說出去也不好聽——”

    “二太太多慮了?！彼侮琅尾灰詾槿坏匦α诵?，“這里是三meimei的家，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怎么會不合適呢……便是我家淺姐兒，一下子多了三個表妹作伴，也歡喜得緊?！彼D了頓，“我們老爺還說了，正是該叫家里的姑娘們知道，娘家永遠是她們的倚仗，不管在外頭受了多大的委屈，只要回了家，天塌下來也自有家里的父母兄弟給她們頂著?！?/br>
    眼見方家二太太還要開口，宋昀盼也不耐煩再聽她和稀泥，只慢條斯理道，“既然三妹夫公務繁忙，那接三meimei的事且等他不忙的時候再說吧……正好許久未見，我家老爺也有好些話要與他說?！?/br>
    方家二太太聽得眉心猛地一跳，正欲開口分辯幾句，就見那仙女兒一般的蘇二太太已經優雅地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方家二太太也不好再說，心中不由暗恨她婆婆自己不來，卻把她推出來受這一通排揎，面上只得笑著道，“既這么著，那我回去就跟我們家老太太說……家中還有些事，我今天就先告辭了?！?/br>
    宋昀盼微笑點頭，“素雪，送送方二太太?！?/br>
    待送了方家二太太出去，白檀一邊扶起宋昀盼，一邊道，“這方家真是好生無禮！這般對待咱們家三姑太太，竟然還想就這么把人接回去……”

    她如今已經梳了婦人的發髻，身材也有些發福。站在依舊如少女般纖細的宋昀盼身旁，仿佛兩代人一般。

    宋昀盼無奈嘆了口氣，“昨天老爺也說呢……當年瞧那方家大郎也是個好的，誰知才十幾年，就物是人非了……”

    卻說蘇蓉雖只是個庶女，卻也是閣老家的千金，當年嫁去方家也是下嫁了的。

    蘇蓉原本就心高氣傲，有些看方家大郎不起。不過早年他們新婚燕爾，兼之蘇蓉才貌雙全，方姑爺一見傾心之下，也愿意做小伏低，哄她高興，兩人倒也過了幾年夫唱婦隨，琴瑟和諧的日子。

    只是隨著時日漸長，蘇蓉接連生下三個女兒，兩人之間的感情便有些變質了……

    尤其方家老太太還以蘇蓉無子為由，塞了好幾個貌美如花的通房進來，那方家大郎見了美人，哪還記得當年的山盟海誓？全都欣然接受了。

    也好在蘇蓉有幾分手段，總還不至于徹底失了方家大郎的心，可饒是這般，讓她跟幾個下賤丫頭爭寵，也已經叫她屈辱萬分。

    誰知方家老太太卻不知見好就收，還要插手他們房里的事……蘇蓉忍無可忍，終于寫了封信向娘家哥嫂求助……

    白檀聽宋昀盼感慨，不由笑著道，“又有幾個能像咱們老爺這般，待太太十幾年如一日呢！”

    宋昀盼嗔瞪她一眼，“難道你們家清風還虧待你了不成？”

    跟在后頭的丫頭們都忍不住捂著嘴兒笑起來。

    宋昀盼因想起來，又問白檀道，“今年給各處的節禮可備好了？還有大姑奶奶跟孩子的東西——算算日子，下個月就該生了……”

    白檀忙笑道，“太太放心好了，一切都準備好了……”

    卻見宋昀盼身形一晃。

    白檀忙扶住她，緊張道，“太太怎么了？”

    宋昀盼皺著眉擺了擺手，“沒什么，大約今兒天太熱，有些頭暈……”正說著眼前忽然一黑。

    ……………………

    刑部侍郎蘇大人回府后才聽說妻子昏倒的事。

    他大步流星地沖進內室，卻見女兒蘇淺正帶著十歲的蘇澄，六歲的蘇源守在宋昀盼床頭。

    見父親回來了，姐弟三人連忙上前行禮。

    宋昀盼柔聲道，“母親沒事了……你們也回去吧，莫要耽誤了功課?！?/br>
    蘇淺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五官雖還沒有完全長開，卻也可以想見日后的絕代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