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家人
對林書音的出現,李崇明沒有多少驚訝,他真正意外的是,黎堯耐心等待的人此刻正舉著一個燃著藍火的打火機,而她眼中的訝異、慌張也分毫不差地落在他眼里。 她知道他是誰,她的張皇失措不是來源于他的身份,而是對計劃被打破,房間出現第三人感到不可置信。 位置調換,林書音站在黎堯曾站過的地方,后背朝向高樓外,李崇明順著打火機的方向看去,瞬間了然。 鐵通上是放大的黃色危險標識,她是要和黎堯魚死網破,李崇明紋絲不動,再無剛才的窘迫,仿若置身事外,對自身生死毫不在乎,在兩人之間來回巡視。 長久按在點火按鈕的拇指隱隱作痛,林書音擰著眉,姿勢緊繃警惕,不肯讓人靠近半步,緊緊盯著黎堯的一舉一動,在這樣緊迫的情況下卻又分出一些視線。 感受到關注,李崇明一怔,然而接下來,對林書音收起打火機的舉動更為震驚,他以為的為名為利,狗咬狗的場面沒有發生。 一個綠林社高層,該是心狠手辣的女人,卻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收起了鐮刀。 這與他的認知完全相反。 李崇明不明白,不斷搜索記憶,都想不出和這個陌生女人的淵源,所以她就只是因為他放棄了。 他的性命對她來說,比她的計劃更重要,那是一種對人的憐憫。 緊握的手指放松片刻又蜷縮,心底駭然不止,此刻他再也無法冷靜地冷眼旁觀,于她而言,無關之人的生命遠遠凌駕于她同歸于盡的勇氣和決然。 「臥底會用自己的本名嗎?!?/br> 腦中突然閃回這句話,李崇明定定看著纖細單薄的身影,她便是一直潛伏在綠林社的臥底。 短促高頻的警笛聲自遠處有節奏響起,林書音站得很邊緣,李崇明不為所動,沒有錯過任何細節,他毫不懷疑但凡剛才她不注意,后退一步就會摔下去。 她不愿讓警署知道她的計劃,雖然無法得知真實緣由,但李崇明可以肯定她是為犧牲,而非不值一提的名利,盡管他們見面不足五分鐘,可他就是可以篤定,眼前這個珍惜人命的女人,絕不會草率地結束生命。 黎堯走上前,零碎石子和灰塵掉出混凝土,李崇明不自覺提了口氣,她半只腳伸出地面懸空在外。 “是你報的警?!?/br> 除了初次一瞥,林書音沒再朝他看過一眼,而接下來和黎堯的對話里,信息更是被有意壓縮,她在避免透露自己的身份和計劃。 哪怕到了現在,明知他身份可靠,她仍舊不肯說出實情,不是源自于不信任,而是不得不這么隱瞞,為那個她不惜付出生命也要守護的人。 驚訝、不解,還有不安,全部纏繞在一起,李崇明很難用一個詞準確形容自己此刻復雜的感覺,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微乎其微,可偏偏是這少得可憐的情緒攪動得最厲害,帶動著所有情緒。 這種不安是憐憫、是擔憂,也是惶恐,因為他不想讓她死,面對這樣的人,這樣的決意,沒人能不動容,她潛伏多年,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大樓外警車一輛接著一輛形成一個包圍圈,三音喇叭里勸說話術接連不斷,可就是不見盤旋的直升飛機,只象征性升了云梯。 三樓的高度,還缺失一面墻,這樣的角度,最適合狙擊手,可警署卻沒有這么做,為什么。 李崇明將放在林書音身上的視線移到挺拔的背影上,因為何世祺想讓黎堯活著,所謂的勸說指向對象也不是黎堯,而是說給林書音聽的。 眼見任期將至,何世祺連日搜查抓捕,結果一無所謂,黎堯主動將行蹤透露給何世祺,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何世祺是整個安城最想讓他活著的人。 何世祺想要的政績,是活著的黎堯,以及還未被搜查出來的罪犯,而這些,只有活著的黎堯能告訴他。 云梯節節攀升,已經有人舉起了槍,李崇明踉蹌著要爬起,被耀輝壓了回去,何世祺何其陰毒,繼續耗下去,那把槍對準的將會是她。 她不該把后背袒露給這群道貌岸然的警察。 其實還有一種可能,李崇明忽的停止掙扎,雙膝還維持著跪地的姿勢匍匐著,她的意愿已經強烈到主動求死。 打火機又一次點燃,藍火在風中搖曳,忽明忽滅,“讓他走?!?/br> 胳膊被拽起,李崇明卻毫無得救的喜悅,一旦他離開這棟樓,恐怕她會立刻引爆,但這棟樓外隨時發射的狙擊槍比這些易爆物更危險。 所以他必須離開,外面比這里更需要他,他要出去為她爭一條活路。 李崇明木然被拖拽著,眼睛緊緊盯著前方,距離不斷拉遠,眼睛都看得發酸,直至男人的背影完全遮擋住那道身影,只余凌亂的長發散出輪廓。 李崇明突然扒住門框,朝前方看不見的地方大喊著,“林書音!” 高聲呼喚,喚得心顫,林書音身體一僵,抬頭望去,門框上用力到發青的指甲扎進木刺滴滴往外冒著紅,門外是使勁拉拽的耀輝。 手指忽的松開,沾染贓物的西裝像塊爛布被拽走了,在即將跌下樓梯時,李崇明喊著,“林書音,你一定能出去!” 他保證,用自己的全部。 海港碼頭。 天空飄落雨絲,冬雨的潮濕是徹骨的寒,吉普車里,宋文柏反復看著電話,最后還是按通了一個電話。 電話未接通,如墜冰窟,宋文柏走下車,這時候她該在公寓,為什么沒有接電話。 “鄭杰!” 聽到喊聲,男人急忙下了車,宋文柏掃視著埋伏的便衣警察和無標識警車,“今晚是誰給的消息?!?/br> “老劉,和刑偵科無關,我們查驗過消息可靠性,是沒問題的?!?/br> 中心區已經解散,人員可信度已經大大降低,宋文柏疾步回車,“動用所有關系和人脈,去查刑偵科今晚的行動地點?!?/br> “宋sir?!编嵔軗u搖頭,宋文柏不再等,發動汽車,是何世祺,他官再大也比不上特首,何世祺這么做為的就是阻止他介入黎堯的案件。 與此同時,電話響了。 “莊隊,這案子有問題,ICAC有權介入?!?/br> 莊偉良睨了一眼,領帶消失不見,往日一絲不茍的頭發亂糟糟的,臉上還沾著點灰土,“李主任,最近就任新職,三司司長的事還沒結束,還是回專屬大樓辦案吧,這里可不是ICAC的專場?!?/br> 李崇明跟著莊偉良到臨時搭建的棚子,卻又不敢離得太遠,死死盯著又升高一些的云梯。 “何世祺和吳四海有關系?!?/br> 聽這話莊偉良終于正過眼,冬雨落在身上冷嗖嗖的,莊偉良抽了根煙,“扳倒司長還不夠,現在又到了特首,李主任,得扳倒多大的官才行啊?!?/br> 李崇明眼神漠然,他的職業cao守不高尚,功利性極強,這點他無可辯駁,但這和現在他要做的事并不沖突,他要救的和要抓的,是兩種人。 “還有,你說ICAC有權介入,調查令呢?”莊偉良冷笑著按住呼叫機,“準備一下,行動開始?!?/br> “莊隊!” “不能開槍!” 聲音重迭,李崇明先一步抬頭看向遠處,紅藍燈光交錯閃爍,宋文柏穿過層層包圍的警車,扯掉身上的防彈衣,只身一人擋在高樓前,寒風中,聲音格外清晰,“不能開槍!” 莊偉良摔了對講機,推開李崇明與宋文柏面對面,“刑偵科的行動,你還想橫插一腳嗎!” 與預想中的對峙截然不同,男人眼底發紅,嗓音顫著,像是懇求,可宋文柏怎么會求人,莊偉良態度堅決,徹底撕破臉面,“宋文柏,警署不是你胡作非為的地方!” 宋文柏卸了所有槍械,只著單薄的白色西裝襯衫,雙手半舉在空中,數十輛警車和警員面前,毫無威嚴地擋在車隊前。 刑訊逼供,他有前科,莊偉良害怕黎堯死無對證,宋文柏不在乎尊嚴還是臉面,只要打消莊偉良的顧慮。 莊偉良愣了愣,聲音低了些,“你這是干什么!” 李崇明適時高喊,“莊隊!里面還有人質,刑偵科就是這么保障公民人身安全的嗎!” 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莊偉良面色鐵青,眾目睽睽之下爭執不休像什么樣子,虧他們一個是主任一個是總警司,“人質和你什么關系?” 除了這種可能,莊偉良想不通宋文柏失態還有別的原因,問題一出,眾人噤聲,有人好奇地伸了伸脖子,李崇明緊張地盯著宋文柏,綠林社殘部沒有徹底清除前,臥底身份還不能公布。 沒有回應,莊偉良呼吸一沉只當又是借口,宋文柏微微頷首,啞著嗓子,含糊不清吐出兩個字。 “什么?”莊偉良沒聽清,又生氣宋文柏拖延,正要厲聲斥責,“宋……” “家人?!彼挝陌氐拖骂^沒有退讓半步,眼底發燙,有什么上涌而出,喉結滾動,再次重復—— “在那里面的,有我的家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