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墻鐵網，厚達一厘米的玻璃加以鐵欄加固，唯一通訊工具是懸掛于墻邊的探視座機，彎曲的電話線顫于手心，被禁錮于鐵欄后的男人面色焦黃，屢次哼著鼻子。

    在監獄強壓環境下，香煙自然成了這里的硬通貨，但顯然男人處境并不好，鷹鉤鼻旁的腮邊rou不時抽搐一下，無時無刻不受煙癮折磨。

    等男人揪著電話線再叁眼神催促，楊科才不耐煩地拿起聽筒，“楊科長，好久不見??！”

    張全語氣興奮，渾濁雙眼冒著光，神情貪婪，仿佛要從對方身上剜下一塊rou來，楊科被盯得渾身不適，二話不說就要掛電話。

    “哎哎哎，別急啊楊科長！”

    聲音之大，透過半舉在空中的聽筒傳了出來，楊科猶豫幾秒，重新將聽筒放置耳邊，“說?！?/br>
    張全湊近了些，幾乎快要貼在隔音玻璃上，勾了勾五指，楊科不為所動，“藍雨酒吧，楊科長應該還記得吧?！?/br>
    耳邊是喘著粗氣的低聲，楊科雙眼瞬間瞪大，忽的抬頭望向對面，張全咧嘴一笑，只見厚唇張張合合吐出四個字。

    “后街小巷?！?/br>
    男人的話如同一記重錘落在頭上，腦子嗡的一下，楊科表情呆滯，像沒有靈魂的軀殼，只剩一個人形坐在座位上。

    張全亢奮不已，尖小鼠目猙獰瞇起，“楊科長，我拍得還不錯吧?！?/br>
    楊科用力握緊聽筒，喉嚨迫切吞咽，張全擺了擺手，接著翹起拇指指向身后端坐記錄的看守獄警，“哎，楊科長別緊張，這事我誰都沒說?！?/br>
    楊科一動不動，只有眼眶里的黑瞳還在移動，目光順著黝黑的手定在門后的獄警，感受到視線，獄警停了筆，楊科倏地將視線收回。

    幸而，獄警沒有察覺異常，看了看手表便再次低頭記錄。張全往后移了移，楊科卻不由自主靠近，“楊科長，這么大的人情你可得還啊?！?/br>
    張全摸著下巴，迅速逼近，一張油膩的rou臉顫了顫，猥瑣地朝玻璃哈氣，嵌了泥垢的指甲在白霧上剮蹭，玻璃像是裂了道縫，散發著男人滿口黃牙的惡臭。

    楊科魂不守舍走出監獄會面室，平靜地走至車旁，車把手久拉不動，胳膊緩緩抬起，捂著半邊臉。

    一百萬，他去哪弄一百萬，眼前閃過裝滿錢的銀箱，程明生給的錢剛好能滿足張全要的分量。

    “不，不行”，楊科搓了把臉，連連自語否定，說是一次性買斷，可無憑無據，他憑什么相信張全的承諾，這次是一百萬，那下次呢。

    一步錯，步步錯。楊科卸力般靠在車門上，可他到底有什么錯呢，不過是一次泄憤而已，他兢兢業業做了十多年的警察，失手殺了幾個社會敗類又有什么錯呢。

    暮色沉沉，公用官邸里駛入一輛無牌公務車。鄧家超眉頭一皺，綠色噴水壺被重重放在書桌上，“不行，這事沒得商量?！?/br>
    堅硬的椅子在重量下發出輕微的嘎吱嘎吱聲，鄧家超坐在皮質大班椅上，“警務處剛發出通緝名單就要收回，你讓警務處的臉往哪放？”

    現如今綠林社除了黎堯身邊那幾個中心高層在逃外，其余人員抓的抓判的判，安城清掃已步入尾聲，警署重建公信力的好機會。此次清掃行動大張旗鼓，為的就是破除坊間警署和綠林社勾結的謠傳，清早發布會剛公布的通緝令，若無正當理由收回通緝令，是把警署往火坑里推。

    鄧家超態度堅決，“文柏，你做事我從未插過手，就像這次跨國聯合抓捕行動，你說不去就不去了，我有指責你半句嗎？”

    說著，鄧家超語氣一重，“不僅沒指責，我還幫你瞞著行程，由你在安城秘密調查！”

    宋文柏唇角緊繃，指節攥緊，“您私自公布通緝令也未曾與我商量。航班昨夜凌晨剛出發，您一早就召開發布會，應該已經準備很久了吧?！?/br>
    鄧家超登時站起，手指抖著，“什么叫私自，宋文柏，我可是你上司?！?/br>
    “是您說的，警務處不是處長的一言堂?！?/br>
    鄧家超一噎，宋文柏眼底情緒翻騰，“您以為我已經出發墨西哥，故意趁著我不在的時候公布通緝令?！?/br>
    “您敢說，您不知道通緝名單里可能有我們的人？又或者您敢保證，全國通緝不會誤傷臥底？”

    為官叁十載，鄧家超何其聰明的一個人，雖關系較為親近，但兩人默契地從不在私下會面，他出入官邸的次數屈指可數，鄧家超怎么會猜不出此前隱瞞袁啟峰真正死因究竟是為了什么。

    為的是將來潛伏行動結束，臥底的清白。

    綠林社影響惡劣，安城又是第一個清掃對象，為了后續嚴打，警署自然要大張聲勢以做表率，通緝發出的那一刻，全國各地自動收到通緝信息，并且給出一個特權——“抓捕可使用槍械”。

    槍械使用力度大大放低，抓捕途中難保不會發生意外，而地方黑惡勢力沒有拔除，臥底行動仍是絕密，到時臥底的人身安全如何能保障。

    鄧家超明知其中利害，卻還是選擇公布通緝名單，甚至都沒有分級處理，而是一刀切地將綠林社的在逃人員全部納入名單。

    宋文柏冷笑幾聲，“警署真是活該受人白眼?！?/br>
    對于奚落，鄧家超難得沉默，自知沒有轉圜的余地，宋文柏不再廢話，轉身離開。

    于他而言，比起臥底的性命，所謂警署的聲譽輕到不值一提。

    他必須在警署之前找到林書音，進行臥底對接人員洗白，宋文柏疾步下樓，側身坐進車里，手機消息提示音響起，是公用電話，宋文柏面色平靜，翻轉手機。

    「紅樓?！?/br>
    紅樓非樓，而是安城曾經存在過的一個非法強制代孕的地下工廠，七年前他未建立中心區，還是刑偵科一員時曾參與“紅樓”行動，然而沒過不久，李斌便出事身亡，接著由他一手攬過臥底對接。

    “紅樓”行動便是他對接臥底前在刑偵科最后一個任務，清楚這件事的，除了楊科，只剩一個人。

    “程先生，海港線那邊有動靜?！?/br>
    醇厚咖啡香氣撲面而來，程明生有條不紊地沖泡咖啡，二樓臥室傳來動靜，喬四瞥了一眼心下了然，自覺退離。

    林書音攥著玻璃碎片手背在身后，開放式廚房里，程明生將一杯咖啡放在瓷桌上往前推了推，“手磨咖啡，剛做好?！?/br>
    室內裝修是她從未見過的，應該是新購入的公寓，林書音四處打量一番，暗自算著有幾分把握能離開這里。

    “我親自參與設計，還喜歡嗎？”

    二樓除了臥室，還有一個大衣帽間，里面是空的，但看設計和規格顯然是女士專用，林書音抿著唇，原來他之前說的“換個地方”是這個意思。

    但她根本沒心情在這里浪費時間。

    看來她是不愿意喝咖啡了，程明生走出廚房，打開客廳抽屜，叁個小物件放在桌上，林書音警惕地退后一步。

    是U盤，目前技術突破，U盤容量高達1G，可日常來說也夠用了，而這里有叁個。

    “綠林社能在安城安然無恙那么多年，我想阿音也能猜到，是吳四海買通警署高層?！?/br>
    吳四海死后，黎堯繼任，作為前任會長的養子，袁啟峰并未設防，默示利益交換，只是黎堯要扶持自己人，袁啟峰理所當然成了棄子。

    可在安城，無論是袁啟峰還是劉永志，都不是少數，警署里這樣的蠹蟲隨處可見。程明生點點U盤，“這些是交易對象和明細?！?/br>
    不僅有吳四海行賄的證據，還包括黎堯收買的官員，名單和證據一應俱全，他還真是考慮周全。林書音毫不客氣收了U盤，是真是假，讓宋文柏一驗便知。

    察覺程明生無意阻攔，林書音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卻在即將踏出的時稍有停頓，二十五天前，她執意離開別墅的代價是眼睜睜看著張怡喪命無力挽回。

    這次，她逃離的代價又是什么呢。

    “阿音，我會一直在這里等你?！?/br>
    林書音一言不發，抬步走出房門，她已經沒什么好失去的了。

    荒廢的紅樓墻壁褪色，艷紅變為破敗的灰色，紅樓對面，一輛打著雙閃的車停在路旁。

    “宋sir，楊科長去監獄見了張全?！?/br>
    宋文柏眉毛一挑，張全案子已經結了，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一個綠林社的小嘍啰，見楊科見這個人做什么。

    “我知道了，繼續跟?！?/br>
    邊聽著電話，宋文柏數次望向后視鏡，隨時注意車后動靜，給他發消息的人，會是她嗎。

    電話掛斷，宋文柏手臂搭在窗沿上，抽出根煙又塞回去，反復幾次，略顯急躁，正等著時，電話又響了。

    冬天深夜，街上無人，偶爾幾輛車駛過，路燈下打著雙閃的黑車異常醒目，林書音左右巡視，幾乎按捺不住心底的激動，腳步不由地加快。

    忽然，身后駛來一輛貨車，專屬于大型貨車的排氣聲聽得人心驚，林書音駐足不前，緊靠人行道，破舊龐大的貨車擦肩而過。

    林書音松了口氣，卻見下一秒，原本笨重的貨車猛地加快速度，以極快的車速直直沖向前方黑車。

    腳底生寒，竟移動不了半分，林書音呆愣片刻，黑壓壓的情緒在身體里炸開，林書音腿一軟，踉蹌地跑出半步。

    刺骨的冷風在耳邊呼嘯，淚痕凝結，刮得臉生疼，林書音再也忍不住嘶聲大喊，“宋文柏！”

    絕望的吶喊自遠而近，漸漸淹沒在貨車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林書音不住哭喊，拼命跑向奔跑，只是瞬間，轟的一聲巨響，兩輛車相撞。

    那不是相撞，而是一場單方面的凌虐，龐大的貨車數次撞向黑車，將其推向路邊壓在墻壁上，在一次次撞擊后，黑車被壓扁成薄薄的鐵片。

    破碎的金屬和玻璃碎片接連迸濺在空中，奔跑的人緩緩停了下來，身體一搖一晃地緩步走近。

    直至看到鮮紅的液體從干癟的金屬塊里汩汩流出，林書音跌坐在地上，呼吸幾乎停滯。

    真的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嗎。

    不是的。

    她還有太多想留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