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作者:白芥子) 第13節
兩輛車一前一后開至半山腰,前面沒路了才停下。 梁瑾推開車門下車,傅逢朝已經走過來,微仰頭視線落向前方山頂,不咸不淡地說:“我們走上去吧,也不遠?!?/br> 梁瑾沒什么意見:“走吧?!?/br> 走了一段他很快后悔了。 這一段步行上山的路修得陡峭,且昨晚下了雨山路濕滑不太好走,他們穿的又是西裝皮鞋,實在不方便。 傅逢朝步子跨得大,走在前面,停步回頭時,梁瑾剛好腳下打滑趔趄了一下差點跌倒,被前面伸過來的手托出手臂。 他一頓,抬眼對上傅逢朝平靜目光。 傅逢朝收回手:“沒多遠了,堅持一下?!?/br> 梁瑾扶著路邊的矮樹站穩,傅逢朝已經轉身先走。前方煙云飄渺,他的背影步入其中,竟也顯得有幾分不真實。 梁瑾有瞬間失神,第一次回憶起從前——當年他和傅逢朝來這里,他走不動耍賴,最后是傅逢朝將他背到了山頂。 久遠的畫面,其實一直深刻在記憶里。 至山頂正是日落之時,大片濃霞籠罩渲染天際,城市燈火漸起。 暮夜更迭的一刻,喧囂逐漸掩于沉寂。 他們默然無言一起看完這一場日落,梁瑾先問:“來這里做什么?” 傅逢朝頓了一下緩聲開口:“云琴島這里因地形從半空俯瞰像一把大提琴,又終年有云霧籠罩而得名?!?/br> 他說得很慢,凝視前方,暮靄落進他眼中沉下最厚重的顏色:“等到新機場建成以跨海大橋直通這里,這個地方將成為外來旅客落地臨都的第一站、整座城市最前沿的標志記憶?!?/br> 梁瑾隱約明白了他今天約自己來這里的用意,安靜聽著他說,沒有立刻出聲。 傅逢朝的視線落向他們站立方向的左側:“那邊地勢最平坦的一塊地方是這座島上的黃金位置,也是最合適建造藝術中心的地方,音樂廳、歌劇院、美術館、雕塑館和其它場館依次分布,再以商業環繞四周,突出重點?!?/br> “……你特地帶我來看,是擔心我不同意華揚的規劃方案?”梁瑾問他。 傅逢朝道:“我不想浪費時間?!?/br> 他們聯合投標遞交給政府的本就是藝術與商業結合的開發方案,也符合兩邊公司的利益。只是具體的規劃設計方案還沒有最終定下,需要再溝通協商。 傅逢朝不想浪費時間,他只希望盡快公示方案,盡早報批開工。 梁瑾卻問:“我要是真不同意你打算怎么辦?” 傅逢朝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表露出過多的情緒:“華揚可以讓出一部分商業利益給格泰?!?/br> “為了梁玦當年的一句話,當真要做到這個地步?”梁瑾知道自己不該問,但或許是此刻即將落幕的晚霞依舊留有余溫,映出傅逢朝眼里幾分難得的溫度,叫他有些得意忘形了。 傅逢朝只說:“我自己愿意?!?/br> 這十年怎樣的撕心裂肺、輾轉反側,都不過是一句他愿意,他不想放下梁玦,他要用自己的方式緬懷梁玦,哪怕一輩子。 梁瑾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視線落向前方,最后的余霞浮沉在城市初升的星火里,也浮沉在他眼底。 “我不會反對,”他輕聲道,“也不需要你們再多讓出利益,就按之前簽的協議來吧。 “如果這是梁玦想看到的,我也希望他能如愿?!?/br> 傅逢朝回頭,瞥見他此刻的眼神,目光停住。 片刻,又不著痕跡地移開。 他們回到山腰時已徹底天黑,梁瑾沖傅逢朝點點頭:“下次見吧?!?/br> 傅逢朝也隨意一頷首,走去自己車邊。 梁瑾目送他上車,拉開車門。 帕拉梅拉先開出去,梁瑾發動車子走了幾步,看到報警標識顯示胎壓有問題又停下。 下車他打開手機電筒一番檢查,發現是右后側的輪胎出現異狀,也許是來的路上扎到釘子,車不能開了。 他車上沒放備用輪胎,只能打電話給維修廠等人過來。 掛斷電話梁瑾輕出一口氣,打算回去車上等,卻見前方傅逢朝已經開遠的車停下,又倒了回來。 車中傅逢朝降下車窗,淡聲問:“你車子壞了?” 梁瑾苦笑:“車胎破了?!?/br> 傅逢朝示意他:“上車吧?!?/br> 車往山下開,一路無話,車外灌進的夜風嘩響,勉強讓這一方車內空間不至于太過冷寂。 傅逢朝目視前方開車,先開口:“你那天說不希望影響到兩邊合作,我也認同,之前的事我以后不會再提,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我只想盡可能地把這個項目做好?!?/br> 梁瑾聽明白了他的意思,為了梁玦他又一次選擇了忍耐,哪怕是與并不樂見的自己和平相處。 那種難以下咽的不適情緒冒出來,梁瑾有些難受,轉頭望向車窗外。 山間霧大,將遠方的都市夜火拉成道道虛影,他的眼睫也像沾上了霧氣,千頭萬緒的神思模糊其間。 一個姿勢維持久了,梁瑾覺得自己右側肩膀有些疼,抬手輕敲了一下,疼痛感愈明顯,應該是之前在停車場被人襲擊時,被砸中的那一下導致的。 他不覺皺了皺眉。 傅逢朝察覺到了,隨口問了句:“要不要去醫院?” “算了,”梁瑾微微搖頭,“不是很嚴重?!?/br> 傅逢朝漫不經心地說:“你打架挺厲害的?!?/br> 梁瑾輕點頭:“嗯,小時候學過?!?/br> 傅逢朝沒再接話,他其實知道,當年他問梁玦時,梁玦就提過是小時候家里長輩擔心他們被綁架,找人教過他們。 心知肚明的答案,他自己都不知道剛為什么要問出口,分明他對梁瑾的事情沒有絲毫興趣。也或許,只是那時梁瑾臉上的神情與當年的梁玦太過相似,讓他無比懷念卻又如鯁在喉。 回到鬧市區又下起雨,路上堵得厲害,大街上車隊排成了長龍。 傅逢朝的目光不經意瞥向窗外,驀地一頓——前方街頭的公共郵筒被大風掀倒在地,正不斷被暴雨沖刷。 他盯著看了幾秒,扔下句“我下去一下”,推門下了車。 梁瑾一愣,試圖叫住他,傅逢朝卻已帶上車門,冒雨跑出去。 梁瑾先是不明白,直到看到傅逢朝跑去前面街邊,試圖扶起那倒下的郵筒。 他在驚訝中認出這里是臨都動物園附近,當年他和傅逢朝來這邊玩,讓路人幫他們以那個郵筒為背景拍過一張合照。那是他們最后的合照,照片在他的手機里,后來被作為“遺物”拿走處理了。 車外驟風急雨,傅逢朝一次次試圖將郵筒扶起,松開手時又眼見著它重復傾倒,無能為力。 梁瑾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只覺眼眶格外酸澀,那一腔澀意向下蔓延,充斥在他的臟腑間,橫沖直撞找不到出口。 車流緩緩動了,前面的車已開出去一段距離,不斷有旁邊車道的車變道插上,后方已有人在鳴笛催促。 梁瑾回過神,也推門下去。 他換去駕駛座,將車開上前慢慢變道至最右,尋了個街邊的車位停下,拿了一把傅逢朝車上的傘下車。 傅逢朝又一次扶起地上的郵筒,雙手撐住,在夜雨里疲憊閉上眼,垂首喘氣。 卻在放開手時,無助看著它再次倒下。 在這風雨飄搖里,徹底斷裂的基底撐不起這樣的老舊殘破之物。 他只是不甘心,若是這件東西也沒有了,梁玦曾經存在過的見證便又少了一樣。終有一天或許除了他,再沒有任何人或物還記得當年的那個梁玦。 傅逢朝再次彎腰,忽然出現的一只手攔住他,移過來的傘擋在他頭頂。 撐著傘的人勉力維持才沒有失態,攥緊的指尖泛白,艱聲開口:“別管了,回車上去吧?!?/br> 傅逢朝失魂落魄怔怔看著眼前人。 他在渾噩間即將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甚至不及發聲,便已戛然而止。 “傅逢朝,”梁瑾的喉間發苦,近似懇求他,“回去吧?!?/br> 傅逢朝的聲音極致沉?。骸澳憬形沂裁??” 這是梁瑾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用這樣無措的語氣。 當年梁玦也是這樣喊他的全名,到最后一個字時尾音總是不自覺上揚帶笑,而非這樣含糊不清。 梁瑾不敢再重復那三個字,再次說:“雨太大了,回去車上吧?!?/br> 被傅逢朝這樣不錯眼地盯著,他幾乎掩飾不下去,極力克制才沒有讓自己當場繳械投降。 沉默僵持,直到傅逢朝眼里的光徹底暗下—— 不是,怎么可能是。 他耷下眼,遮下了眼底情緒,也不過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已恢復如常冷淡:“走吧?!?/br> 第15章 他的氣息 飛機落地帕皮提,梁瑾摘下眼罩。 陶泊已經解開安全帶,轉動起脖子:“總算到了,累死我了?!?/br> 之后還要換乘水上小飛機,他們的目的地是格泰在這邊新開發的一個度假島。 提議來大溪地度假的人是陶泊,他最近失戀,心情不佳出來放風,約不到狐朋狗友以外的朋友,便隨口約了自己表哥,沒想到梁瑾會答應。 見梁瑾一落地便開始看工作郵件,陶泊有點無語:“你到底是出來度假的,還是換個地方來工作的?” 梁瑾只挑重要事項回復,隨意“嗯”了聲。 其實都是。 他自從進格泰一天未松懈過,尤其接手格泰董事長位置這一年多,神經一直緊繃著。之后傅逢朝回國,私人感情和工作壓力疊加,壓得他快喘不上氣,所以陶泊提議時,他沒有多猶豫便答應下來。 再有就是,因之前高層人事變動,公司內部不同的聲音很多,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動,他有意避開也好趁機把不安分的人釣出來,一次解決了。 等候換乘小飛機時,他們卻出乎意料地在候機室碰到了傅逢朝。 是陶泊先看到人,他一只手撥下鼻梁上的墨鏡,先還以為自己看錯了,胳膊撞了撞身邊在翻雜志的梁瑾:“你看那不是那位傅大少?” 梁瑾抬起眼,傅逢朝的目光不經意地掃視過來,兩相碰上時各自一頓。 傅逢朝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了他的助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