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作者:白芥子) 第6節
上了年紀的老主任翻看完他的體檢報告,語重心長叮囑他多保重身體,又給他開了好些藥。梁瑾難得地放在了心上,因為不想聽傅逢朝再用那樣的語氣說出那句話。 再見到傅逢朝,是在云琴島轉讓的標前會議上。 現場人很多,位置隔得遠,梁瑾只遙遙看了傅逢朝一眼,從頭至尾與他沒有交流。 會議結束后,傅逢朝帶著華揚的人先行離開。梁瑾留下,與主持會議的市自然資源局齊主任多聊了幾句。 對方問他是不是當真不考慮何局的提議,放棄與華揚聯合投標的可能。這位齊主任與何局關系密切,梁瑾便也不避諱,直言道:“不是格泰不考慮,是華揚不想考慮,我們總不能強求?!?/br> 齊主任笑起來,略覺可惜:“那你們有得爭了,華揚這個對手可不能小覷,格泰有信心贏嗎?” 梁瑾泰然道:“盡人事聽天命?!?/br> 齊主任頓時樂道:“我發現你們年輕人還真有意思,我之前問華揚那位傅總,他說的也是這六個字,你倆別說還挺有默契的?!?/br> 梁瑾便也笑笑,想象著傅逢朝這么說時可能的神態,他緊繃的神經也仿佛松弛了些許。 臨都新機場開工奠基儀式那天是個大晴天,盛夏時節,酷暑難耐。 梁瑾到現場稍晚,被禮儀人員引導至座位,旁邊位置坐的人恰是傅逢朝。 梁瑾一眼看到他,腳步微頓,很快調整了情緒,自若走上前坐下。 即便上次在何局家不歡而散,梁瑾依舊維持著風度主動與傅逢朝打招呼:“傅少,又見面了?!?/br> 傅逢朝微微頷首,淡道:“梁總?!?/br> 梁瑾也沒說別的,尷尬不過片刻,主持人上臺致開場辭。 之后是幾位大領導發言,無不冗長。 梁瑾聽得心不在焉,幾次走神。 艷陽高照,他們坐的地方雖有臨時搭建的遮陽棚,悶燥和人群聚集的熱氣混雜,總難以消解。 他稍一偏過視線,便看到身邊人。 傅逢朝眉頭微攢著,似乎也覺不適,但靠坐座椅里不動如山,除了不時喝水,沒有過多表現出來。 梁瑾的目光落向他的手,虎口處拆線后留下了一道猙獰傷疤。傅逢朝自己或許不在意,梁瑾看著卻覺不太舒服。 臺上領導宣布正式開工時,梁瑾才回神。 禮炮聲中,彩帶機噴射出的金銀箔片漫天飛舞,他們坐的位置靠近主席臺,也被波及。 幾片飛下來的箔片飄落眼前,梁瑾隨手捻住一片摩挲在指尖,垂眼盯著,帶了點近似孩子氣的動作,并不符合他的氣質。 傅逢朝不經意地回頭瞥見這一幕,目光一滯。 當年在維也納的林蔭大道上,梁玦捻住飄落指尖的飛花,也是這個動作——一樣專注的目光,連嘴角無意識彎起的弧度都萬分相似。 復雜情緒交織,讓傅逢朝如鯁在喉,很快移開眼。 之后是培土儀式。 領導們在前,一眾嘉賓跟隨之后,共同為奠基石培上第一捧土。 再是眾人大合影,梁瑾有意低調,只往角落里站。他身旁都是參與項目投資的幾位民企老總,傅逢朝也在旁邊,跟他隔了三四個人的距離。 位置調整了幾次,個子矮的嘉賓被攝影師要求往前站,也有人被領導直接叫去前面。梁瑾身邊位置逐漸空下,腳步移動間便與傅逢朝站到了一塊。 攝影師再次示意眾人站近一些,梁瑾遲疑間,傅逢朝又往他身側挪過來一步。 獨屬于傅逢朝的氣息靠近,梁瑾下意識繃緊身體。 傅逢朝不用香水,身上也沒有汗味,清冽干凈的氣息縈繞在梁瑾鼻尖。 梁瑾的神思有一瞬間空白,直視前方,臉上做不出表情,直到攝影師連續按下快門后說可以了,周圍聚集的熱氣散開,傅逢朝也立刻從他身旁退開。 他抬眼看去,視線里只有傅逢朝與其他人說著話一起走開的背影。 中午還有一個答謝酒宴,在臨都大飯店舉行。 去的路上陶泊發來的消息,說他在白莊陪爺爺吃飯,老爺子飯桌上提起想給梁瑾介紹對象,讓他來勸勸。 【他老人家唉聲嘆氣,恨不得你明天就帶個女朋友回家,我也不能說這事我勸不動,你看著辦吧?!?/br> 那天在白莊,他們祖孫間的較勁雖以老爺子讓步結束,但梁瑾心知他爺爺不會就此罷休,讓別人旁敲側擊不過是個開始。 【你不用管?!?/br> 【我才懶得管,話說你到底做了什么,爺爺怎么對你的婚姻大事如臨大敵的,好像生怕你誤入歧途一樣,不應該???】 車內冷空調開得很低,梁瑾只覺得煩悶,降下一點車窗,窗外熱浪滾滾而至,卻更讓人難受。 他沒再回復,按黑了手機屏幕。 四十分鐘后,車開進酒店停車場。 梁瑾的司機開得快,這會兒到的人還很少。傅逢朝與他一前一后到達,車開進來轉了個彎,在另邊的空位前停下。 梁瑾沒有立刻下車,他坐在車里,恰能正面看到前方倒車入庫的傅逢朝。 傅逢朝將車停穩后也沒有推門,靠進座椅里闔目,似乎很疲倦。 梁瑾遠遠看到他泛紅的臉和發白的唇,意識到傅逢朝可能身體不舒服,不禁擔憂。 稍一猶豫,他吩咐司機:“你去外面找找看附近有沒有藥店,買點防中暑的藥來?!?/br> 幾分鐘后傅逢朝下車,走進了電梯間里。 梁瑾在車中等了片刻,司機回來,將買到的藥交給他。 酒宴尚未開席,宴會大廳里來人三三兩兩地入座,梁瑾掃視一圈,沒看到傅逢朝的身影,便又轉身去外頭找。 最后他在走廊盡頭的一間休息室找到人。 休息室門半開,傅逢朝靠著沙發背閉目養神。另邊沙發里坐的人正關心問他:“你還好吧?真不舒服?要不要找人來看看?” “沒什么事?!备捣瓿纳ぷ佑行﹩?,沒有睜眼。 “今天天氣是太熱了,我剛都有些暈,”對面之人說,“臨都夏天就這樣,你十來年沒回國,也可能水土不服,更不適應?!?/br> 傅逢朝隨意“嗯”了聲,坐直起身,拿起茶幾上的水杯慢慢喝了一口。 見他狀態還算好,說話之人便換了個話題,近似調笑的語氣:“剛坐你身邊的,是格泰那位吧?我看你怎么一句話不跟他說?他現在可是咱們臨都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攀個交情又沒什么?!?/br> 梁瑾認出這位是市一建的人,剛在開工儀式現場他就一直在和傅逢朝說話,語氣聽著格外熟稔,應該不只是工作上的交情。 傅逢朝掀起眼皮,不咸不淡的:“攀什么交情?” “唔,聽說你們兩家都想競爭云琴島的項目?那不得找機會跟他聊聊,或者應該說叫刺探敵情?” “沒有必要?!备捣瓿瘜@個提議絲毫不感興趣。 “怎么沒有必要?” 傅逢朝微微搖頭,不再說。 對方笑道:“行吧,就當是你太自信了,有把握自己肯定能贏。不過刺探敵情沒必要,不也可以交個朋友?你滿世界到處飛,格泰收購了那么多國外頂級酒店、度假山莊的,出外讓他們老總打打折也好啊?!?/br> 傅逢朝似笑非笑:“你要是這么想的,可以自己去跟那位梁總攀交情?!?/br> “我是說你,老同學一場看不得你總是把自己當孤家寡人一樣,多交個朋友又沒什么,至于嗎?” “不必?!备捣瓿芙^得直接。 觸及他冷然目光,對方忽然醒悟:“你跟人不對付???” 傅逢朝卻問:“什么樣算不對付?看著就煩算嗎?” 他老同學被問住。 傅逢朝擱下手中水杯,玻璃碰撞時發出一聲細微輕響,他的聲音愈淡:“沒什么,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而已?!?/br> 休息室外,梁瑾停步在此,沒有進去。 他怔神片刻,心里似乎有些難受,鈍痛的感覺并不強烈,像他早已從傅逢朝之前的態度里預料到了。 卻又嘗到一陣窒息感,走廊上過于明亮的燈光、遠處傳來的喧囂雜音、涼得出奇卻并不舒適的空調冷風,所有這些都讓他覺得窒息暈眩。 休息室里的聲音也變得模糊,梁瑾深呼吸,后退一步,背靠墻站了片刻,平靜下來才轉身離開。 走遠后他叫住個路過的工作人員,遞出手里的藥,讓人幫忙送過去。 “不用說是我給的,麻煩了?!?/br> 第7章 格格不入 梁瑾回去宴會廳,這會兒這里人已經很多。 市里的大領導們不在,主持答謝宴的是機場集團的秦書記,他人還未到,秘書正忙前忙后地跟工作人員交代事情。 梁瑾見自己的位置被安排在主桌,連傅逢朝也是,有些意外,上前去與那位吳秘書聊了幾句。 對方笑道:“梁總不必客氣,你們格泰積極響應政府號召,為新機場建設出錢出力,書記很感謝你們,你就坐這吧,一會兒跟書記多聊幾句?!?/br> 梁瑾倒是習慣了這種場合,看到桌上的酒,猶豫了一下說:“我剛看華揚的傅總好像不太舒服,可能有點中暑了,怕一會兒沒法跟書記他們喝酒?!?/br> “那沒什么,我一會兒跟書記說一聲,不叫他喝就是了?!眳敲貢辉谝獾氐?。 梁瑾寬下心。 這種官方的答謝宴本也沒人放開喝,但傅逢朝身體不舒服,能不碰酒是最好的。 之后來賓陸續到齊,領導簡單致辭后酒宴開席。 見傅逢朝的臉色似乎比先前好些了,梁瑾終于放心,他倆的座位又安排在一塊,雖無交流,但各自與人談笑自若、游刃有余。 梁瑾早已習慣了在人前掩飾自己的真實情緒,先前的那點失態不露半分端倪。 觥籌交錯間,賓主盡歡。 眾人談笑風生,秦書記侃侃而談新機場建起后北區將來的發展。梁瑾原本安靜地聽,忽然被點名,秦書記高興道:“這次可是多虧了格泰,新進場建設才能按計劃推進,小梁總功不可沒?!?/br> 梁瑾謙虛道:“應該的,格泰也只是為臨都未來發展貢獻一點微不足道的力量?!?/br> 新機場項目投資七百個億,除了政府自籌和銀行貸款,還有近兩百億的資金缺口向社會資本征召。格泰帶了個好頭,一口氣投了四十億,確實解了政府燃眉之急。 梁瑾低調歸低調,做的事情總會有人看到。 秦書記擺擺手:“臨都有你們這些有良心的企業家,也算幸事。不只格泰,還有華揚,這些年接連做的幾個國內外大項目,領導們都看在眼里,鄭書記可是幾次在會上將華揚當做民營企業的典范贊不絕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