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姚云正卻突然被激出了莫大的反應,垂在地面的劍瞬間又提了起來:“你是誰?!說啊,你到底是誰?!” 關云霽也在顧小燈身后提起劍,生怕死變態一個抽瘋亂砍人。 顧小燈抱著布裹,在歇斯底里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寂靜。 “我在長洛的大名是顧山卿,在這里就是云錯?!?/br> 第168章 正 顧小燈想過數種和姚云正坦誠相見的場景,眼下實在是他最不愿意見到的。 他嗅到了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 暖閣封閉,門內門外只四個活人,姚云暉半跪在地,從神降臺到這里的路程不短,失血將盡,儼然已是強弩之末。 姚云正身上也在散著血腥之氣,隨著大開大合的情緒,越來越濃重。 “你騙我?!彼詫鈱暑櫺?,雙眼血絲盡顯,“誰教你這么騙我的,你不可能是云錯,絕不可能!我見過無數二十五歲的男人,云錯如果還活著,不可能是你這個年歲樣貌!” 顧小燈只想勸他先別激動:“你冷靜一點,你背后是不是有重傷?血腥味很濃,我們暫且放下刀劍——” 姚云正目眥欲裂,嘶吼道:“顧小燈,你不可能是!你如果是我義兄,你怎么能這么冷靜地看我!我義兄不會罵我有娘生沒娘養,不會騙我又害我,從初見到現在,你就這么薄情寡義地看著我,你怎么可能是……如果你是,我情愿你死在八年前的長洛!你為什么不死!” 顧小燈眼皮一顫,姚云正在暴怒之中心口如一,提著劍上來欲砍殺他,身后的關云霽暴風似地閃了過去,霎時青鋒交擊,堵在暖閣門口廝殺起來,兩人都和瘋狂無異樣,全然不是顧小燈能攔得下來的陣仗。 姚云正背后確實有不輕的傷,來自梁鄴城某個江湖大漢的千鈞一劈,饒是他過去再怎么武力超群,此時也只是個心神全亂的傷患,強撐半晌被關云霽打出暖閣,眼看著要被一劍穿喉釘在墻上,那劍鋒在喝止聲里偏了。 關云霽盛怒難平,手臂上有傷口裂開,血水濺在地上,他只想讓姚云正閉嘴:“把你的混賬話給我收回去,你他娘……你他爹什么都不知道?!?/br> 姚云正的背后砸到了墻上,吐了口血沫冷笑:“他剛才叫你關云霽?關云霽,我想起來了,顧山卿那些年在長洛的姘頭之一,高鳴乾的表弟是吧?真有意思,你這么護著他,他到底在床上有多賣力???” 關云霽怒火中燒,恨不得割了他的舌頭,顧小燈已經追了過來,他只好依言封死了姚云正的xue位,咬牙切齒地守在一旁。 姚云正靠著墻壁屈膝而坐,墻上留下了悚然的大片血跡,顧小燈心跳到嗓子眼,蹲到他面前,一手抱著布裹一手去把他的脈象,姚云正死犟,竟是不顧傷勢沖破了啞xue,吐著血罵人:“臭婊子!給我滾!” 關云霽氣得冒煙,抬手想掄一把,顧小燈側過身擋住,轉頭懇求地看他:“關小哥,他沒力氣再傷人的,你讓我和他獨處一會吧?!?/br> 好說歹說,關云霽才起身去處理這寢殿的其他云氏死士。 顧小燈看向姚云正,他聽得到不遠處的刀聲劍響,遠在千機樓另一端的轟隆爆破聲也聽得到,可這義弟近在咫尺的謾罵卻是聽不分明,只知道指尖診到的脈象如游絲,心中大慟。 許是他的神情過于難過,姚云正停下污言穢語的謾罵,死死地盯著他說:“你哭什么,我和我爹這樣不是正中你們下懷?來啊,要殺要剮給個痛快,反正你們晉國人不會放過千機樓,少在我眼前惺惺作態了?!?/br> 顧小燈回過神,騰出手去拾他的劍,挽了挽左手的袖口,露出了左腕,把左手上的疤對準劍身,輕輕劃過,而后把手懟到了姚云正唇上:“喝?!?/br> 姚云正只沖破了啞xue,全身難以動彈,后背在往外淌血,唇上在往里渡血,方才還騰騰燃燒的怒火忽然全熄滅了,剩下一片空白。 顧小燈半晌松開手,裹了手腕后,小心翼翼地扒住他肩膀,努力地把他的身體側一側,以便去查看他后背是什么傷。 這寢殿里富麗堂皇,光線充足,顧小燈看清了姚云正的后背,在一堆皮外傷里,有一道顯眼的刀傷。 那傷很新,雖然有些深,但還是皮rou之傷,并不足以致命,滲出的血已逐漸凝固。 但這道蜿蜒的傷口泛著幽幽的黑色。 顧小燈指尖抖著,輕而又輕地沾來一指黑色的血跡,碾磨到最后,腦子也空白了。 很烈的劇毒。 即便姚云正從小到大用過數不勝數的藥血,把身體弄成了不受尋常毒物侵蝕的強健體魄…… 顧小燈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藥血能不能抵擋這毒。 這道刀傷應是姚云正昨晚深夜亦或今天破曉受的,能挽救的療愈時間已經過去了,遑論他在中毒后幾度廝殺,毒素隨著guntang的鮮血加速滲透到四肢百骸去。 姚云正的呼吸混亂了起來,顧小燈察覺到他在強行動武,努力地忍住情緒,脫力地坐到他旁邊去:“云正,別再試圖用內力去沖破xue位了,不疼嗎?很疼的是不是,別亂動了,那樣痛覺就不強烈了。我喂了你藥血,不知道藥效怎么樣……我們說一會兒話吧。你現在能相信我曾是你哥嗎?你曾經有個泡在藥缸里長大的藥人大哥,嗯,是我哦?!?/br> 姚云正無法平靜,說話都帶著腥氣:“你……不可能是……” “我是。我記得你剛學會說話的時候,很喜歡哥長哥短的。你最初在襁褓里的時候,經???,嗓門大得厲害,像是有多不情愿來這世上一樣……后來吹氣似的長大,能爬能走,開始愛笑愛玩,我就看著你的臉上逐漸出現一對酒窩,我們誰都很喜歡你?!?/br> 說這些他是不信的,顧小燈恍惚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提起了悔憾終生、把自己刺激得失憶了的往事:“云正,你還記得你有過一個病弱的夭弟嗎?云珍,云珍兩歲時就這么小,我不該帶上他逃跑的,牢山外的路太冷了,他最后就在我手里沒了氣息,我永遠對不起他。如果我當年沒有帶他一起逃就好了……那樣的話,不知道我們這個小弟,現在會是什么樣子?” 姚云正眼里要沁出血絲來,嘴硬不信,頑固得很:“我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你根本不是二十五歲的人,我義兄要比我年長三歲,你根本就比我小,你說的這些鬼話我通通不信,一定是我真正的義兄在長洛告訴你和顧瑾玉的。至于藥血,你和神醫谷是一伙的,他們也有藥人,你肯定是他們弄出來的貨色,少誆我!” “我現在確實比你小,歲月在我身上凝固了七年。八年前我在長洛白涌山落水,本來應該是溺水而死,或者被打撈出來繼續茍活,但誰知道這世上真有神跡……” 顧小燈視線模糊地摸摸自己的臉:“阿正,我不信神明的,世上沒有圣子,只有吃苦吃出來的倒霉藥人??墒堑鹊缴洹鹊筋欒癜盐覐哪切〕靥晾飺瞥鰜?,人間滄海桑田,一睜眼,竟然一晃過去七年了?!?/br> 這說法給長洛人聽,聽眾只會覺得匪夷所思,偏生這里是西境千機樓。 姚云正聆聽和頌歌了二十幾年的祀神曲,未開鴻蒙時,也曾堅信過世間有救苦救難的圣神,謊言戳開了,扮演神明的戲還在唱,還在唱。 他明知道世上無神了,卻也無數次希望謊言才是謊言。 他想繼續反駁,可他不想否定了。 神從千山萬水來,把他多年前許下的愿望實現了。 顧小燈小心地捧了捧懷里的布裹:“可惜現在不是適合敘舊的時候,不然我能和你說西境之外的東境、南境、北境,從浩蕩天地說到幽微人事,一直說到太陽下山去。云正,看在母親的份上,兄弟之間,我們休戰,可以嗎?” 姚云正短暫失去的聲帶撿了回來,他難聽地放聲笑:“兄弟?誰跟你們是兄弟?一個又一個哥,讓我做一個又一個弟,我最恨做老二了,他顧瑾玉不做千機樓的主卻甘當晉國的狗,我好好當著人,憑什么讓我跟他一樣去當狗!” 顧小燈有千言萬語想駁想反,但他不確定他們還能有多少時間耗費,只能無力地跟著笑:“嗯,你們當主做人,然后讓千萬人過上比母親還煎熬的日子。你們做主子,了不起,想殺人取樂就殺到卷刃,想長生不老就煉人吸血,一個活生生的正常人會愿意留在你們身邊么,只要有一點希望,就一定會想往外逃,沒逃走的又落回你們手里……” 他捧起懷里的布裹,小聲道:“就成了這個樣子?!?/br> 顧小燈沒吭哧一句重話,說的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姚云正卻像被挑起哪根筋,霎時轉移了話題,含著血腥味不三不四地笑起來,開始神志不清地發瘋。 “哥,我搜羅過好多你的話本,聽說你在長洛的時候在四個男人的床上滾過,我真好奇,你能不能現身說給我聽聽,你和他們怎么干的,刺不刺激?哄我的時候想過和我合jian嗎?” 他越說越不像話,混賬話越多,難言的扭曲情愫越呼之欲出。 比起恨,無法承認的陰暗癡狂占了上風。 比起公,無法根除的私心偏執占了統治。 “我把話放在這里,哥,你最好不要讓我活著,如果你還讓我活著,總有一天,我一定把你先jian后殺!” 說到情緒激烈中,他咳嗽著吐了一口血。 顧小燈猛的抓住他手腕,再次診他的脈象,眼圈慢慢變得通紅。 姚云正大抵感覺到了一種與以往都不同的傷痛,他看著自己剛吐出的血,平生以來第一次看到了生命的脆弱。 從前哪怕受再重的傷,往林碑的血池里泡上足夠的時日,身體就能恢復如初。 因此他習慣了肆無忌憚地揮霍起自己的生命,總覺得死不了。 但他現在有些遲疑了:“我要死了嗎?” 這個字眼過去離他太遙遠了,如今他和它近距離對上了:“顧小燈,我是要死了嗎?” 顧小燈說不出話來。 “你不是說你是我哥嗎?我哥是最好的藥人,你給我喝了你那么多血,我怎么會死?”姚云正有些茫然,“你又騙人,你果然不是藥人,不然怎么會這么廢物?!?/br> 顧小燈嘶啞地應了一聲:“沒騙你,只是……太遲了?!?/br> 姚云正死寂了片刻,方才一直在強行想要沖破被封住的xue位,現在他不想動了。 他恍惚地說:“你要不要把我的腦袋也砍下來,泡在藥水里,收藏一輩子?!?/br> 顧小燈蒼白地笑了笑:“不要?!?/br> “那把我的眼睛挖出來留下,我死后還想看著你?!?/br> “不了,太變態了?!?/br> 姚云正自顧自地說了一通抽瘋的話,然后問:“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一直記得我?” “不會一直?!鳖櫺魶]力氣騙他,“我有個結交過五年的朋友,是個很混賬的王八蛋朋友,他去年死了,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他了。等時日更久,有關他的回憶大概會一點點被其他人事逐漸覆蓋,終有一日,我會忘記他的樣子,這沒辦法?!?/br> 姚云正不想聽這樣的結果,他有些歇斯底里地發怒:“什么叫沒辦法!為什么會忘記!你當我是什么,我還活著的時候你就丟下了我,我死了你更要徹底地拋棄我是嗎!” 外面的冬雨逐漸停了,時間悄無聲息地流走,顧小燈安靜地聽著姚云正越來越低啞的聲音。 “我想要你抱我……要像抱顧瑾玉那樣抱我,把雙手掛在我的脖頸上,那樣親密無間地……抱著我?!?/br> 顧小燈半蹲到他面前,有些艱難地俯身下去,只能用一只胳膊抱一抱他:“阿正,娘親和我都在,你別怕?!?/br> “我本來就不怕……我只是恨死你了……我不會原諒你的,你這個薄情寡義的婊子,臭小貓,我不會……絕不會原諒你……” 顧小燈抬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但我很喜歡你哦?!?/br> 即便那已經過去了很多年,隔著千山萬水和滄海桑田。 姚云正看著他,怨毒憎恨和貪慕渴望都化作一點瘋癡,他揚起酒窩驕傲地輕聲:“我可一點都不喜歡你,一點都不愛你,一點都不……” 顧小燈沒答話,聽著那尾音消失在沉寂里。 不知幾時,他才聽到關云霽半蹲在身旁憂心忡忡地叫他。 顧小燈應一聲:“關小哥,拉我一把好嗎?我好像站不起來了?!?/br> 關云霽立即拉住了他的右手,顧小燈借著他的力勉強站起身來,一時有些天旋地轉。 而后他又去拍了拍姚云正的腦袋。 臭弟弟不會再神經兮兮地說東說西了。 第169章 霽 關云霽守著顧小燈,和他一起在云氏父子的兩座寢殿中處理到接近午時,最后他們在姚云暉的寢殿里找到一處隱蔽的暗格。 里面收錄著顧小燈養母的所有遺物,包括了他小時候佩戴過的令徽。 關云霽看著他把那刻著云錯二字的令徽取出來,信物嶄新依舊,物件也被時光凝固了。 顧小燈看了一會就妥善收好,準備去樞機司處理接任的事,關云霽原本還有些不放心,想繼續陪他走下去,但看著顧小燈還保持著冷靜,云氏父子的相繼死亡沒有打亂他的行事,他便放下心來。 他才放松一會兒,顧小燈大約就感覺到了,轉頭來問他,是不是有未盡的事還要去做,如果有,不用繼續守著他。 關云霽看了一圈跟在他身后的顧家人,這些人當中有一部分是從神降臺的方向調過來的,大概是顧瑾玉那邊處理得順利,就把手下的親信派過來護衛顧小燈。 眼下事情順利,他也確實有該去做的。 他朝顧小燈點點頭:“小燈,我去處理一些細枝末節,倘若和你一樣順利,日落之后我就回來找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