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
這一刀若真是他給的也罷,可姚云正又很快發現,人是假的。 眼睛不一樣。 七月秋夜時,他攀上樓船,幾乎貼面見過那個小替身,驚鴻一瞥,他記得最深的是那雙亮晶晶的眼睛。 一雙獨一無二的眸子。 姚云正出神地摁著自己的傷口,半晌聽到地上的紫衣奴輕聲回話:“少主,這個人的皮畫了一半,四分真,六分假?!?/br> 他回過神,看向那爛泥一樣的假貨:“他的臉是怎么畫出來的?” “是一種卑職沒見過的油顏,恐怕是西境之內沒有的物產?!?/br> “把他帶去紫庸壇,檢查清楚這種易容,用好刑,我要聽到這假貨交代清楚,是誰給他易容,還有誰像他一樣以假混真?!币υ普闹讣庹瓷狭搜E,看向趴在地上起不來的醫奴,“這件事不用上報我父親,你私下讓可信賴的鬼刀手自查,半年內有進出過千機樓的人都要驗明真假,有誰不對,稟報我一個人?!?/br> “是?!弊弦屡珣?,抬頭看他,隨即走到那被踹遠的醫奴身邊,一掌震碎醫奴的天靈蓋滅口。 寢殿內很快收拾妥當,姚云正換下臉上的藥紗走到暖閣里的水晶缸前,看著藥水里泡著的眼球平靜下來,詢問背后的死士:“我不在期間,顧瑾玉什么樣?” 死士的頭低得厲害,不敢觸怒,只說幾句,佯裝因等級太低而無知。 姚云正想了想,讓人把高鳴乾叫來。 半晌,服飾深褐的高鳴乾孤身到了。 姚云正在凝固的注視下越發平靜,先是追問了一通長洛的尋人進程:“我那義兄有下落沒有?” 隨后問了親哥:“我不在家二十七天,以你視角看,顧瑾玉什么樣,有病還是無病,有癮還是沒有?” 高鳴乾被呼之即來,被當家奴使喚,被當癮君子的模板詢問,臉上也不見生氣,只是在乍然看到姚云正一身的傷勢時有一閃而過的陰鷙。傷重,便要飲藥血。 姚云正側耳聽著,長洛天高地遠,遠在千里之外的小義兄就是一根聞其味但就是近不了的蘿卜,任何消息都能吊住他這頭驢,帶來虛幻的愉悅。 不像同一片屋檐下的天降親哥,只會給他帶來真實的嫌惡厭憎。 起初聽著親哥重陽節之后的失控,聽到他在樞機司當眾毒癮發作,眼睛成了異色,嘔血數次殺奴數個,他心里倍為痛快,但聽不到一會就烏云罩頂。 “他如今出行都帶著他那個奪來的共妻,神出鬼沒的,像只上了嚼子的馬,安定多了?!?/br> “佰三?” “對?!?/br> 姚云正頓時冷靜不下來,莫名有種吐血的沖動。水晶缸里有很多只屬于他的眼睛,可他腦海里閃過另外兩雙,一雙來自深夜跳上樓船時看到的小替身,一雙來自夜半祭神廟里的佰三。 這兩雙明亮的眼睛交替閃爍在腦子里,頑固地殘留著,頑固到讓他無法忘懷,牢記到讓他能清楚地分辨出真貨和假貨——真貨就是他看著舒服,假貨就是他看著無感——在抓著那易容的假貨回來的路上,他想通了這一點。 想通了自己就是會被同一類人無可救藥地吸引,品味和他親哥一樣低劣,喜歡一種無法概括的“感覺”,而不是可定性的華麗皮囊。 他簡直要被自己慪出血。 高鳴乾迸出的話中聽難聽參半,姚云正多聽了幾句就覺得渾身的傷口都在發作,倒映在水晶缸上的面容猙獰。 本該去林碑的血池休養,但他靜不下心,草草歇息半個時辰就出門去了。 高鳴乾被使喚著當隨從,姚云正循著這老二的話先去眾部之中最低劣的荼白壇,據說顧瑾玉這幾天神出鬼沒地帶著人在那,結果他去了一圈,連根佰三的毛都沒見著。 他身著黑衣穿過一眾白衣奴,因黑衣等級最高,于是穿行而過時幾乎被白衣奴的崇仰之情淹沒,他渾身的躁郁反倒被勾了出來。 親哥來這做什么,臭小貓又來這干什么呢。 低賤之人卑弱之地有什么值得流連的。 姚云正煩躁得想殺人,轉頭想去林碑泡血池了,忽然又聽說他們可能會在彩雀壇,他就又朝下一個卑賤之地而去。 彩雀壇里都是穿著彩衣的玩物,姚云正所到之處都是跪伏的頭顱,他決定這次再看不到人就抓七個少年出來凌遲。這么想著的時候,彩雀壇的壇主便膝行上來,聽了他的詢問,回答今天確實有上級的人悄然到訪,人在嬰堂。 他便朝彩雀壇東面的嬰堂走去,心跳聲比腳步聲大多了。 幼童的聲音傳到窗外,姚云正在咿呀里望進去,一道窗隙畫框般放大了人,他捕捉到內置秋千上的臭小貓,他窩在上面,腿上抱著個三四歲的幼童輕拍輕哄,像在給幼崽舔毛。 咿咿呀呀,喏喏喃喃。 姚云正就這么茫然地望著。 覺得陌生,覺得熟悉。 * 顧小燈已在千機樓里轉悠了十來天,都是顧瑾玉捎著他,和先前在梁鄴城由關云霽帶著他的情況有些像。那時他悄然看了大半圈梁鄴城,如今暗自看了大半個千機樓,城與樓的變化都很小,十八年前是如此,十八年后也是這般。 千機樓里人最多的地方是荼白和彩雀兩壇,兩個主生產陣地,尤其是彩雀壇。他忍不住久久地待在嬰堂,抱起一個哭爬的三歲幼童拍哄,秋千架輕搖,思緒也亂晃著。 懷里熱乎乎的團子會在不久后安排去處,也許會去主力的七部壇,也許會去金罌窟,沒有好去處,只有壞與更壞。 顧小燈出了會神,小團子依偎在他懷里吮著手指,口水滴到他手背上,他回神來時失笑,轉頭叫起背后杵著不動的顧瑾玉,在外他叫他少主:“你快來看?!?/br> 顧瑾玉的視線從一扇虛掩的窗戶收回來,走到秋千前擋住了顧小燈的身影。 許是他的氣質冷,幼童努力地往顧小燈懷里鉆,又要哭的樣子,顧小燈便把團子抱到肩膀上去靠著,輕拍著小的后背,又哄著大的坐下來,不一會兒,大的別別扭扭地挨到了他身邊。 顧小燈覺得有些好笑,騰出手摸摸僵硬的顧瑾玉:“少主,很不開心嗎?” 顧瑾玉搖頭,也不說話,微紅的瞳孔看著趴在顧小燈肩上的團子,身上的情緒很變化莫測。 顧小燈靠近他,笑著用氣聲悄悄問他:“森卿,你以前帶過小孩么?你比小五大五歲,小時候抱過他嗎?還有還有,長姐大你七歲呢,你小時候被抱過嗎?” 自然是沒有的。顧瑾玉眼里滿滿寫著見鬼兩個字,似乎都要冒出雞皮疙瘩了。 顧小燈心酸起來,拉住他那布滿繭子的大手哄他試試:“你要不要抱一下?這小孩挺乖的,rou嘟嘟一團,你長得英俊,笑一笑小孩就喜歡你了?!?/br> 顧瑾玉:“……” “來嘛,試試,試試?!?/br> 顧瑾玉胸腔中有一聲嘆,架不住撒嬌,到底接了過來。 顧小燈頓時眉眼彎彎,逗他又逗團子:“有點慈父的模樣了!” 顧瑾玉瞳孔更紅了,臂彎里的團子好動地想摸他眼睛,摸不著就揪住他及頸的馬尾發梢,咿咿呀呀地開心。他想撒手,又聽顧小燈夸他:“你頭發一亂就別樣地好看了!現在是個俊朗的哥哥,芝蘭玉樹,溫柔如水的!” 顧瑾玉:“…………” 他只好在一聲聲夸贊中抱了半天團子。 不知何時,遠處窗外的窺伺消失,顧瑾玉才稍微放松,專注地看著扎在團子堆里的顧小燈。 他想放下手里的團子去抱他,懷里的幼童抓緊他的衣襟不放,已經呼嚕嚕地睡著了。 小孩的握力有這么大么? 顧瑾玉有些茫然,這時又有一個小孩搖擺著跑來,抓住他的衣擺,試圖把他當作一棵大樹,順著枝干攀爬上來。 于他們而言,他可能是一棵樹,也可能是其他萬象。 比如一地破軍炮。 是夜,回到寢殿,顧瑾玉壓住顧小燈:“也抱抱我?!?/br> “抱……”顧小燈努力伸手掛上他脖子,“森卿輕點,不然抱不住……” 顧瑾玉把輕當親,沉壓又覆啃,半晌顧小燈就掛不住了。 時季入了冬,西境進入了冷肅的新階段,連綿不停的雨水有時會變成冰雹,夜深霜重,顧小燈怕冷,不管怎的,都會主動往他懷里靠。 顧瑾玉聽著他飲泣,咿咿嗚嗚,喏喏喃喃。 四肢百骸都是暖融的。 顧瑾玉不想告訴他今天看見臭弟弟回來了,他覆著他回想下午,想著顧小燈在團子堆里的模樣。 他背著一個幼童,圍在他周遭的團子眨著眼睛,伸著雙手,嗚喳著排隊。 他會夸贊也會抱怨,但見者有緣,挨個都抱抱。 顧瑾玉又和他索抱,顧小燈惱得抓他頭發,就像下午那團子,但他覺得顧小燈此時軟如乳脂,蠻勁比不過團子沒輕沒重。他弄得重,也抽不出來,便低頭讓顧小燈抓用力些。 “我哪里舍得啊?!?/br> 他聽到顧小燈嗚咽著如是說。 顧瑾玉翻來覆去地弄,翻來覆去地咀嚼著這么一句不起眼的心軟話。 連抓他都不舍得。 第160章 夜半三更時,事暫畢,顧小燈枕在顧瑾玉臂彎里喘口氣,胡搞兩次他的身體就軟得一塌糊涂,少年時鍛體錘煉出來的柔韌性讓他如今少吃了點床上的苦頭,但搞的時間太長也架不住,腦袋瓜里還一直有弦繃著,閉著眼睡不著,便抬眼瞅瞅顧瑾玉。 顧瑾玉正垂著眸看他,用下巴頂了頂他額頭,像只赤瞳的夜鷹,嘴里卻輕輕“汪”了一聲。 顧小燈不由自主地樂了,記吃不記“打”地忘了半時辰前被頂得大哭的“教訓”,往人懷里一貼,給了個結實的抱抱。 顧瑾玉脊背上陳傷舊疤不少,被撫摸過時覺得魂魄都在顫栗,以為顧小燈睡不著是還能再吃兩頓,沉住氣等了一會,發現顧小燈只是單純貼貼,便按下心神,把他密不透風地摟住,靜靜等他說話。 “森卿,你來這里之后,去過黛銹壇嗎?” 顧小燈這些天轉悠過了七個主部中的六個,除了這個掌武殺的黛銹壇沒去成。 顧瑾玉摩挲著顧小燈散開的長發回答他:“沒有,兵在黛銹壇,棠棣閣的老怪物和姚云暉各掌一半,他們不會讓我接觸?!?/br> 姚云暉樂意邀請他接觸千機樓中的各部司乃至禁地,大有分權共享膏腴的意思,但他們顯然并不打算讓他插手軍藥相關的黛銹壇和金罌窟,這二者是云氏的實權命脈,顧瑾玉還不是自己人,無權共管,這是他的難題之一。 “哦……” “他們只想用我的兵,自己的兵不會分出來?!鳖欒窈V定自己只是一塊人形虎符,長洛王印,壓根不是人。 但顧小燈摩挲著他背肌上的細疤說:“還有別的私心吧。娘親以前就是黛銹壇的首領啊,叔父……姚云暉才不樂意把她帶過的兵力分給你。不像云正,那兔崽子肯定有直接掌管的死士團,那不僅是權力,還是遺產?!?/br> 顧瑾玉沉默了片刻,忽然說:“那就該是你的,我去奪來還你?!?/br> “???”顧小燈有些懵,偶爾會跟不上顧瑾玉的腦回路,用臉蹭蹭他頸窩反問,“你之前可是說要把千機樓炸塌埋了的,那這該怎么給我,不埋了嗎?” 顧瑾玉撫摸著他后腦勺答:“我在想?!?/br> 顧小燈心頭猛烈一跳,一抬頭,唇珠就被吻住,顧瑾玉輕輕咬他一口,赤瞳在夜里閃著微光:“我在想的,小燈別急?!?/br> “你會想我所想嗎?” “會的,我會的,你希望不流血,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我會好好去想?!?/br> 顧瑾玉愿意為他扭轉一點決定,即便為難又艱難,也愿意重新思量,減少殺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