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偶然的初相識
就是這幢樓了。 八年前,也就是2001年3月9日的上午9點,我走在草坪中蜿蜒的石子路上,望著米色樓壁上醒目的紅色樓號,輕輕舒了一口氣。 幾分鐘后,我便停在了客戶家的門前。 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平息了一下因爬樓而有點急促的呼吸之后,伸手摁下門鈴。感覺中,似乎等了很久很久,正疑心是否有人在家的時候,門才打開。 開門的是一個個子很高很高的年輕男人,他站在門口,幾乎擋住了我全部的視線。 “你好!請問這里是方家吧?我是天韻琴行售后服務部的夏迎藍?!蔽易晕医榻B說。 他不做聲,向后退了一小步,微側開身子,讓我進去。 出于禮貌,我只匆匆地看了他一眼。他戴著一副金邊但并不秀氣的眼鏡,鏡片不是全透明的,而是帶點茶色。那眼鏡幾乎占據了他的小半個臉,眼睛隱得很深,顯得朦朧而遙遠。我沒能看清他的表情,從腦子里閃出的第一個詞語便是“高不可攀”。他給我的第一感覺是冷,一種高高在上的冷。 進到客廳,才發現客廳好大,擺設出奇地簡單,簡單地讓人有些意外,除了沙發前方的一張茶幾外,所有的家具全緊靠著墻壁,顯得異常整潔和寬敞。屋里很安靜,好象只有他一個人在家。 我望向男主人,他的沉默與冷淡讓我有了一種好似走錯了地方的感覺。 “方先生,請問鋼琴在哪里?”我問。 “跟我來!”他終于開口了,如果他還不說話,我還真以為他是啞巴呢!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一副非常好的屬于歌者的嗓音。 他走向最靠里的那個房間。他的腳步有點慢,我跟在他的身后有足夠的時間悄悄地打量他。他的個兒真的很高,要看他的頭我還得抬頭,真可謂仰視了。我似乎連他的肩頭都還不到,他的肩又寬又平,背部挺直,身材修長挺拔,一個很帥氣的背影。只是,他的背影挺直得似有點過了,變成僵直了,這算是美中不足吧! 他帶我走進的是一間擺設更為簡單的房間,一架鋼琴和一張床成了整個屋子的焦點,它們錯落著各占據一半,默然相對,孤獨而單調。幸好有那一墻悄然靜垂、鵝黃色的落地窗簾和一盆隱在鋼琴背后偷偷探出身來的幾枝不敗的干花,才有了一絲生氣。 我走到鋼琴邊,將背包放置在靠邊的木地板上,再回頭時,發現那年輕男人已經走開了,整個房間就只剩下我這個陌生的外來人了。 我做售后的工作已有一年多了,可這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冷淡沉默的客戶,沒有茶水、沒有搭訕、沒有最簡單的對要調律鋼琴的交流和要求。我自嘲地笑笑,沒有也好,省得象有的客戶那樣,象防賊似的守在身邊寸步不離,而放不開手腳。自嘲歸自嘲,心底總免不了升起了幾分失落,失落所謂高雅藝術人的冰冷和高不可攀。 當我拿出工具,工作大約一刻鐘之后,從客廳傳來了開門關門的聲音,同時有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哲兒,mama回來了。對了,琴行來人了嗎?” 我沒有聽見回答,但是,沒過多久,就有腳步聲朝我這邊過來。我回頭,一個年近五十的中年女人走了進來??吹剿?,我才明白剛剛那男人為何有那么高的個兒了,這個中年女人的個子起碼有一米七過,比我至少要高出半個頭。 她和他兒子的態度全然相反,滿臉是笑,客客氣氣將手中的水杯遞給我: “你好!辛苦你了!喝杯水再做吧!” 我伸出雙手接過來:“謝謝您!” “不客氣!”她笑著轉身出去了,不一會又進來,手里多了一個圓凳和一個裝滿水果的果盤。她將圓凳放在墻角,再將果盤放在上面,回頭對我說:“你隨便著點,???” “好的,您太客氣了!” 她走向那一墻的落地垂簾,伸手將它們從中拉開,露出透明的窗。 “這樣亮堂多了,還要開燈嗎?”她問。 “不用了?!?/br> “有什么需要的你盡管說!這琴已維修過好幾回了,我兒子總覺得彈起來感覺不好,經人介紹說你們琴行技術好,所以,我才找到你們,還請你多費點心,如果我兒子滿意了,我可以出雙倍的調律費!” “您放心,我一定盡力而為!如果滿意了,您也不用掏雙份,幫我們琴行做做宣傳就好了!” “那個當然!今兒個可要辛苦你了!” “沒什么!” “那你忙著,我先出去了,有什么事盡管叫我,???” 我點頭。她沒有象大多數客戶那樣寸步不離地守在我身邊,而是選擇了離開,出去時還特意帶上了房門??吹贸鰜?,她是一個善解人意、和藹可親、以家庭為全部的女人,cao勞讓她的身材沒有象同齡人那般地發胖,而cao心卻讓她的發際間過早地抽出了銀絲。 這和我往日里遇到的客戶沒有兩樣,準確地說,要更熱情、更親切一些。我有些不可思議,世上怎么會有這樣一對一冷一熱的母子?毫無疑問,那年輕男人是搞音樂的,一個歌手吧?一個帥氣卻??岬母枋?!現在不都流行冷和酷嗎?我將水杯放到女主人搬進來的圓凳上——除了這里,幾乎沒有放杯子的地方,然后繼續我的工作。 當我調整完時,已經快中午了。因為女客戶的要求,我確實多費了點心,從音色、音質到音準,還有手感,我都仔仔細細地處理了,也算是盡心盡力了,如果那個挑剔的兒子還不滿意的話,我也沒辦法了。我收拾好工具,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來到客廳,我看見那年輕男人坐在沙發深處,他一動不動,不知是睡著了,還是在養神? “方先生!”我叫。 他側了一下頭。 “琴已經調完了,你去試試吧,看還有什么問題?” 他站起來,依舊邁著較慢的步子。他走到鋼琴前,一只手扶著鋼琴,彎下腰用另一手觸摸一下琴凳,然后坐下來。 一組組和弦琶音從他的手指尖流淌了出來,有如行云流水,不禁讓幾乎天天聽這幾組音而已經有些漠然的我精神為之一振。 他停下來,將頭轉向我。我看見他的臉上第一次有了表情。 “謝謝!”他居然開口說。 我說不清當時他的那聲突如其來的“謝謝”為什么竟然讓我有一點點受寵若驚的感覺,就如同一個從來都不在意你的高不可攀的上層人物突然間望了你一眼、露了一個笑臉一樣。 我客氣地回答:“沒有什么,這是我的工作,只要你滿意就行!” 他回轉頭,準確地說,他在我話還沒說完的時候就已經回轉了頭,漠然重回到他的臉上。我有些訕然,既然沒問題,我也可以走了。我彎腰去拿地板上的背包。 突然琴聲響起,*緩慢、低沉如訴。我抬眼望去,那年輕男人正旁若無人地在彈奏,他的手指修長白晰、柔韌有余、張合自如,他的神情變得異常豐富,他的頭、他的身體隨著手中的旋律富有情感地晃動起伏著,此刻的他,和先前判若兩人,不再冷漠、不再孤傲、不再怪僻,而是那么地熱情、生動和神圣! 我再也邁不開步伐,近乎崇拜地看著他的手指在琴鍵上滑動、起落,我屏住呼吸,集中了我所有的神經去聆聽和感受。 他彈的是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我只在碟片里聽過這首曲子,曾感受過它旋律的悲愴和深沉,但是卻遠遠不如此刻的感觸深刻真實。這年輕男人居然彈出了整個樂章所要表達的全部情感:*、悲痛、激情、輝煌,令人震撼而扣人心弦! 曲子的結束是火熱的,我如同經歷了一場輝煌的交響曲演奏會一般激動不已。當他的雙臂抬起放到膝蓋上的同時,我忍不住鼓起掌來,而另一個掌聲也在身邊響起,我扭頭一看,是那個中年女人——不知何時進來的演奏者的母親,此刻的她,似乎比我更動情,她的眼中隱隱有著淚光,嘴角卻含著笑容。 “來吧,出來坐會兒,真是太謝謝你了!”她說。 我隨她出去,忍不住回頭望一眼那此刻沉寂的演奏者,突然的掌聲似乎驚動了他,他看上去很不安,我有些疑惑,再望向激動的母親,我的疑惑就更深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