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節
紀珣坐在一邊低頭整理新寫的方子,陸曈病重的這些日子,紀珣也是一刻未停,原本一個翩翩公子,如今滿臉倦色,熬的眼睛發紅,與過去從容迥然不同。 林丹青進了屋,常進沖她擺擺手,讓她自己坐。這些醫官都是給陸曈施診的醫官,如今陸曈氣息微弱,除了疫病外,已成了所有醫官們最重要的大事。 “醫正,關于陸醫官的病,我有話要說?!鳖D了頓,林丹青開口。 屋中眾人朝她看來。 她從前在盛京翰林醫官院,總是懶散貪玩,被常進斥責不夠穩重,如今來到蘇南,不過短短幾月,卻似長大許多,眉眼間少了幾分跳脫,多了一點沉靜。 “陸醫官的病等不起了?!彼溃骸八兴幬锒紝λ龥]用,如果再找不出辦法,三五日內,有性命之憂?!?/br> 無人說話,這是大家心照不宣、卻又不敢說出的事實。 紀珣望向她:“林醫官有話不妨直說?!?/br> 林丹青深吸了口氣:“我有一個辦法,但很大膽,未必敢用?!?/br> 常進:“說說?!?/br> “我們林家祖上,曾有一位老祖宗,為人稱之‘白衣圣手’。傳言此人醫術高明、起死回生?!?/br> “他曾寫過一本手札,我背下來了。其上曾說,他年輕時,隨友人奔赴沙場治理瘟疫,可最后友人不幸身中敵寇毒箭,毒發身亡。他因此終身懊悔,后來廣羅解毒醫方,為免重蹈覆轍?!?/br> 說到此處,林丹青頓了頓。 “醫道無窮,毒經亦無盡。陸meimei所中之毒太多,體內漸漸習慣,是以所有藥物都對她毫無作用。我也是看到黃金覃,才想起來老祖宗曾寫下一副醫方,說若有人中毒生命垂危,可用‘換血’之法?!?/br> 紀珣眉梢一動:“換血?” “并非真正換血,而是以毒攻毒,以病易病。這副醫方,須先使陸meimei服下大毒,之后以針刺行解毒之方,引出源頭消滅?!?/br> 她猶豫一下,才繼續道:“但老祖宗也曾寫過,此方一來只適用于性命垂危之人,二來,服毒解毒過程中,其痛勝過如亂箭攢心、千刀萬剮,少有人能堅持得過去。而且……”她看向眾人:“會有風險?!?/br> “并非萬無一失,陸meimei可能會沒命?!?/br> 屋內落針可聞,無一人開口。 林丹青咬了咬牙。 “若非到此境地,我絕不會行此大膽之法??墒茄巯玛憁eimei一日比一日虛弱,那些解毒藥對她沒有任何效用,難道我們要眼睜睜看著她沒命嗎?” 言至此處,語氣有些激動。 她在太醫局進學多年,后來又去了醫官院。因著性情開朗明媚,人人與她交好,陸曈不算最熱情的一個。 但林丹青最喜歡陸曈。 陸曈表面冷冷淡淡、疏離寡言,卻會在宿院深夜為她留著燈。她看不懂的醫經藥理隨口抱怨幾句,沒過多久,借來的醫籍就會寫上附注的手札。陸曈知曉她林家的隱秘與秘密,也曾為她姨娘點撥“射眸子”開解之毒。醫官院的同僚們未必沒有明爭暗斗,恨不得將所知醫方藏私,唯有陸曈坦坦蕩蕩,醫方說給就給,全無半點私心。 一個與她性情截然不同的人,卻總是讓人心生敬佩,連妒忌一點也會自責自己陰暗。 她的老祖宗沒能救回自己最好的朋友,因此懊悔終身,林丹青不想同他一樣。 她想救回自己的朋友。 一片安靜里,忽然有人說話:“我認為可以一試?!?/br> 林丹青訝然看去。 說話的是紀珣,紀珣看向她:“醫者是為救人,若為可能存在的風險放棄可能,并非正確所為?!?/br> “胡鬧!”有醫官不贊同開口:“醫者治病救人,不可逞一時之快,落于原點,無非一個‘治’字。此舉弊大于利,并非治人,只怕害人!” 聞言,紀珣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變得悠遠。 過了一會兒,他搖頭,輕聲開口。 “此言差矣,所謂‘天雄烏櫞,藥之兇毒也,良醫以活人’。病萬變,藥亦萬變。既然藥治不了她,或許毒可以?!?/br> “你我在翰林醫官院待得太久,各有畏懼,一味求穩,未免喪失初心。不如捫心自問,不肯出手相救,究竟是為了病人,還是為了自己?” 此話一出,眾醫官一怔,方才說話的人臉色一紅,半晌沒有開口。 為官為醫大抵不同,身為醫者,第一件事,當與病者感同身受。 而他們做官太久。 沉默良久,常進開口:“就按林醫官說的做?!?/br> “醫正!” “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漸矣?!睆膩戆卜质貏莸睦虾萌送虮娙?,“陸醫官做藥人多年,其心剛強堅韌勝過常人百倍。與其束手無策任由她日漸消弱,不如做好奮力一搏準備?!?/br> “各位,”常進語氣認真:“人命珍貴,不可輕棄?!?/br> 方才說話的人不再開口,常進看向林丹青:“林醫官,你速速將手札所記醫方寫下,須看過藥方無虞,才能為陸醫官安排施診?!?/br> “是?!?/br> …… 新施診的醫方很快確定下來。 得知林丹青的施診方式,醫官們意見不一。 有人認為此舉風險極大,十有八九會失敗,且會讓陸曈在臨終前經歷巨大痛苦,利小于弊。也有人認為,人之性命只有一次,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 陸曈醒過來一次。 彼時裴云暎正在床邊守著她,林丹青帶過來這個消息時,一直低著頭,不敢去看陸曈的眼睛。 陸曈靠在裴云暎懷中,她已經很虛弱了,連說話都勉強,撐著聽完林丹青的話,反而笑了起來。 “好啊,”她說,“你就試試吧?!?/br> 林丹青忍不住抬眸:“那會很疼?!?/br> “我不怕疼?!?/br> “也未必成功……呸呸呸,我不是詛咒你?!?/br> “沒事的?!标憰拥溃骸拔疫\氣很好,試過很多藥都沒事,這次一定也能過關?!?/br> 裴云暎扶著她手臂的手微微僵硬,陸曈沒有察覺。 她看著林丹青,一向平靜淡漠的眸子里,有隱隱光亮,那種目光林丹青并不陌生,病者希望活下去,對生的渴望,林丹青在癘所見到過許多次。 林丹青忽而哽咽。 她握住陸曈的手:“好,我們一定過關?!?/br> 確定了施診方案,陸曈又沉沉睡了過去,林丹青看向一邊的裴云暎:“裴殿帥,請移步?!?/br> 裴云暎動也不動,低眸看向床榻上的人。 這些日子,他守著陸曈,沒有離開過。 醫官們診治病者,見慣生離死別,有情之人,難成相守,生離遺憾,死別悲哀。她看過那么多話本子,好結局的、不好結局的,無非寥寥幾句。如今卻在這里,看著這昏暗中沉默的寥落背影,竟也覺得悲傷。 她不知道這位年輕的指揮使大人此刻在想些什么,但他低垂的眉眼,凝視著床上人的目光如此深寂,像是心愛之物漸漸離開自己,茫然又無力,脆弱與往日不同。 身后傳來門響的聲音,醫官們依次而入,與陸曈施診一人完成不了,紀珣、常進還有幾位醫官都要同在。 常進走到裴云暎身邊,嘆道:“大人,請移步?!?/br> 裴云暎聞言,回過神來,再看了榻上人一眼,沉默起身,轉身離開了屋子。 屋門在身后關上,他走出院子。 冬至日,大雪漫天墜地,田地一片銀白,其間夾雜小雨,冷浸人衣。 他沉默地走著走著,不知不覺,竟走到刑場的破廟前。 癘所的病者已全部移去更溫暖的染坊,原先破廟又恢復到從前冷冷清清的模樣,雨雪中凄清獨立。 他推門走了進去。 前些日子還擁擠熱鬧的廟宇,一瞬空蕩下來,只余幾只燃盡蒼術的火盆扔在角落。供桌前倒著只油燈,燈油只剩淺淺一點,他用火折子點燃,昏黃燈色頓時籠罩整個破廟。 那供桌被人移過,露出后面的土墻,土墻之上,一行多年前的“債條”痕跡深刻,在燈色下清晰可見。 裴云暎俯身,指尖摩挲過墻上字痕。 那道多年前,他與陸曈在這里寫下的字痕。 那時他是病者,她是大夫,她為他縫傷,傷口粗陋卻有用。如今她成了病者,他卻什么都做不了。 說來諷刺,陸曈做過藥人,做過醫者,唯獨沒做過病人。她吃過的那些湯藥是為試毒,如今第一次作為病者來服藥時,尋常藥物卻又已經對她再無功效。 造化弄人。 裴云暎抬起眼簾。 供桌之上,被雨沖糊了臉的神像靜靜俯視著他,如多年前,如多年后,神佛面前,人渺小似螻蟻,脆弱如草芥。 他從來不信神佛,自母親過世,他在外行走,命運與人磨難,賜予人強大與冷漠。他早已不相信這世上除了自己還能救贖自己之物,然而這一刻,他看著頭頂模糊的神像,慢慢在蒲團跪下身來。 雙手合十,虔誠跪拜。 傳說神佛貪賄,從不無端予人福澤。贈予人什么,便要拿走相應代價?;蛟缁蛲?,公平交易。 “神佛在上,鬼神難欺?!?/br> 他俯首,聲音平靜。 “我裴云暎,愿一命抵一命,換陸曈余生安平?!?/br> …… 蘇南急雪翻過長闊江河,輕風送至盛京時,就成了漫漫楊花。 西街仁心醫館院子,梅樹上掛起燈籠。 阿城端著煮熱的釀米酒從廚房里出來進了里鋪,銀箏拿碗給每人盛了一碗。 今夜冬至,盛京城中有吃湯圓喝米酒的習俗,杜長卿昨日就張羅苗良方和阿城去準備飯食。今夜歇了館后,在醫館吃頓夜飯。 “來,”杜長卿先捧起碗起身發話,“今兒冬至一過,翻頭過年,慶祝咱們又湊合一年,年年能湊合,湊合到年年?!?/br> 這祝酒詞委實不怎么樣,不過眾人還是給他面子,拿碗與他碰了,敷衍了幾句。 阿城夾起一只湯圓,湯圓皮薄餡大,銀箏和苗良方一起包的,里頭包了芝麻花生,又香又糯,阿城咬了一口:“好甜!” “我在里頭加了中秋剩下的糖桂花?!便y箏笑瞇瞇道:“是宋嫂教我的做法,要是姑娘在,鐵定能吃一大碗……” 話至此處,倏然一頓,桌上眾人都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