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節
第二百三十六章 筆記 四周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藥人? 什么藥人? 林丹青看向裴云暎,茫然問道:“裴殿帥此話何意?” 紀珣也蹙眉望向他。 “還記得仁心醫館慶宴那日,苗良方曾提起過,盛京莫家女兒莫如蕓嗎?” 他抬眸,看過屋中眾人,慢慢地說道:“她做過莫如蕓的藥人?!?/br> 這話實在過于驚世駭俗,屋中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竟未聽得明白。 片刻后,林丹青疑惑開口:“莫如蕓不是死了嗎?陸meimei怎么可能做她的藥人?” 仁心醫館那場慶宴,眾人都在場。苗良方所言,莫如蕓當初豢養藥童被發現,早已死在盛京那把大火之中。她死時,陸曈尚且年幼,又在蘇南,無論如何,這二人都沒理由綁在一處。 “她還活著,”裴云暎沉默一下,嗓音艱澀,“就在落梅峰上?!?/br> 常武縣的陸三姑娘,是九年前那場大疫失蹤的,而兩年前出現在盛京的陸曈,一路為陸家復仇,手段兇狠果斷。 一個人幼時與成年后性情大變,中間七年,可想而知。 當初他得知陸曈身份時,心中便已經生疑。 陸曈自言是被路過的師父帶走,但既是隨往學醫,為何不告知家中一聲。何況九年前陸曈只是稚弱幼童,陸家也并無醫理傳承,何故看重天賦一說。 恐怕,當初莫如蕓并沒有給她與家中告別的機會,至于帶她離開,也并非傳授教徒,而是作為試藥工具。 試藥工具。 他閉了閉眼,心口有剎那的窒息。 紀珣上前兩步,拉起陸曈的手,常進還未阻攔,就見他一把撩起陸曈的衣袖。 “紀醫官……”林丹青喊道。 紀珣并未所覺,只定定盯著眼前。 撩開的衣袖至肘間,沒有一絲斑疹,女子的手臂很是細弱,如一截伶仃的梅樹花枝,其上一條長長疤痕,猙獰地昭示著。 紀珣瞳孔一縮。 “疤痕還在……”他喃喃。 黃茅崗圍獵場上,陸曈被戚玉臺惡犬咬傷的傷痕還在。 一瞬間,紀珣心中明了。 自陸曈被咬傷后,他給了陸曈很多神仙玉肌膏。 神仙玉肌膏是他親手所做,不敢說用完疤痕毫無遺跡,至少會淡化許多。當時在醫官院,他見陸曈疤痕不見好轉多問了幾句,陸曈回他說藥膏貴重不舍得用,所以他多做了幾瓶送與她。 那么多藥,足夠她將傷痕淡去。而非眼下這般明顯,與當初無異。 如今看來,并非是她舍不得用。而是那些尋常膏藥,已經對她身體無用了。 她做過藥人,所以當初丁勇嘗試新藥時,才會一反常態激烈反對。 原來,這才是癥結所在。 屋中鴉雀無聲。 既是醫官,都能瞧出她傷口的不對。林丹青顫聲開口:“她……做藥人多久了?” 裴云??聪虼采先耍骸拔也恢??!?/br> 常進走到陸曈身邊,再細細看過她脈,神色起了些變化。 “脈象看不出任何問題,若她真多年為人試藥,身體已習慣各種藥毒,難以尋出疾癥根處?!?/br> 就像一棵表面完好的樹,內里已被蟻群腐蝕,只有最后衰敗之時,尚能被人發現端倪。 “常醫正?!迸嵩茣M蝗婚_口。 常進看向面前人。 “救救她?!彼f。 常進怔了一下。 他在皇城里見過裴云暎許多次。 無論這位指揮使外表瞧上去有多風趣親切,平易近人,但常進每每看到他,總覺有幾分發怵。裴云暎的名聲,從來兩個極端。不熟悉他的人總說他韶朗和煦,熟悉他的人卻說這人乖戾可怖。 好似沒人見過裴云暎真正對人彎腰的時候,皇城中就連行禮也帶幾分傲氣,更勿提這樣懇求的語氣。 他總是游刃有余。 如今,這份冷靜被打破,是為了陸曈。 看來,那些皇城里的傳言并非是假。 關心則亂。 “就算你不說,我們也不可能放著她不管?!背_M抬起頭,“她是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從前是救人的醫官,醫官病了,就是病人?!?/br> “林醫官,”他喚林丹青,“除了癘所值守醫官外,立刻讓醫官們都過來。陸醫官病情與尋常不同,這難題一人不行,大家一起想法子。翰林醫官院領了那么多俸祿,如今連個同僚都瞧不好,說出去也別當差了。從今日起,陸醫官就是我們的病人,所有醫官合力施診!” “是,醫正?!绷值で啻掖页隽碎T,去喚其余人了。 常進叫來紀珣,再度上前要看陸曈,裴云暎開口:“常醫正?!?/br> “陸曈下山前,要我將藥筐里的黃金覃帶回癘所?!?/br> 常進和紀珣一怔,二人這才注意到,被裴云暎帶回來的藥筐里,滿滿當當塞著一筐藥草,最多的是一蓬蓬金色花,姍姍迎春,嬌嫩鮮亮。 裴云暎聲音平靜:“她說,此花可解熱毒,若赤木藤無用,紀醫官不妨嘗試用此花加入新方,換去兩味藥材,或可對蘇南疫毒有用?!?/br> 二人都愣了愣。 陸曈已經發病了,看來極為虛弱,卻還惦記著蘇南疫病。 看來,她之所以冒著風雪上山,就是為了此花。 常進喉頭有些發澀。 陸曈一直不愛說話,在醫官院時待人也冷冷淡淡,醫官們認為她性情本就如此,冷靜有余,人情不足,作為醫者,總是少了兩份溫仁。 如今看來,她不說是因為她能忍,明明自己深受病痛折磨,卻還不顧危險進山。 真是個傻孩子…… …… 癘所門外的藥香又重新飄了起來。 平洲的赤木藤還在路上,陸曈帶回來的黃金覃卻解了燃眉之急。 醫官們聚集在一處,一刻不停熬夜改換新方,黃金覃藥性不及赤木藤濃烈,卻恰好對染上疫病的病者們身體消弱不至造成太大影響。 翠翠也飲下新藥。 自父親去世后,她沉默許多,不如往日活潑。 林丹青收拾好空藥碗,正打算出去,被翠翠叫住。 “林醫官,”小姑娘猶豫一下,才開口,“陸醫官還好嗎?” 癘所的人都傳說,陸曈去山上給病人們摘藥草了,正因如此,病人們重新換上新藥方。只是陸曈自己卻突發舊疾臥病在床,這幾日都未出現。 林丹青沉默片刻,道:“還好?!?/br> “林醫官,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何事?” 翠翠望著她:“你能不能,替我和陸醫官道個歉?” 林丹青怔住。 翠翠低頭,擰著自己衣角,低聲道:“先前我爹出事,我怪陸醫官……我知道不是她的錯,是我太傷心了……” “癘所的紅婆婆說,陸醫官是為了給我們采藥才去的落梅峰,下雪的落梅峰多危險,蘇南人都知道,我想去和她道歉,常醫正說陸醫官還沒醒……她什么時候能醒?” 這個先后失去爹娘的小姑娘,怯怯地在林丹青掌心放上一只草螞蚱。 林丹青看著手中草螞蚱,片刻后,蹲下身來,摸摸翠翠的頭:“她沒生過你氣?!?/br> “陸醫官是最大方不愛計較的人,”她道:“她很快就會醒來,等醒了,再來找你一起編螞蚱?!?/br> 翠翠點了點頭,林丹青卻心頭一酸,不敢再看,起身快步出了癘所。 蘇南日日下雪,北風刮得人臉疼,林丹青收拾好藥碗,往醫官宿處方向回去,神情有幾分茫然。 陸曈的情況很不好。 起初他們以為陸曈是虛弱導致舊疾復發,后來眾醫官一同為她行診,紀珣和林丹青詢問過裴云暎先前陸曈發病的跡象,漸漸可以肯定,陸曈不單只是身體衰敗,她身上有毒。 然而長期做藥人的經歷,使得各毒在她身上癥象已十分不明顯,他們無從知道陸曈曾試過哪些毒,自然也無法對癥下藥。 陸曈脈搏一日比一日更虛弱,先前偶有清醒時,如今清醒時越來越短,比起癘所的病人們,她更危險,像油燈里搖搖將熄的殘燭,不知哪一刻就會湮滅。 觸目驚心。她少時在太醫局進學,醫理各科名列前茅,即便后來春試紅榜未能奪魁,卻也自信傲然,覺得醫道無窮,年輕人有的是大把時間在未來一一鉆研,如今,卻無比痛恨自己醫術不精,竟然救不得自己朋友。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林丹青走進宿處。 原先與陸曈二人住的宿處,現在只有她一人。 她進了屋,想拿昨日新想的幾處施診案與紀珣常進討論,一瞥眼,瞧見屋中桌上放著的陸曈醫箱。 下山后,陸曈昏迷不醒,醫箱被留在屋里保管,林丹青瞧著,心中忽然一動,走到桌前。 大夫的醫箱,猶如舉子們的考籃,將士們的兵器,珍貴且私密。翰林醫官院的醫官們從來將自己醫箱保管極好,林丹青猶豫一下,伸手抱起陸曈的醫箱。 陸曈自己做藥人多年,雖不說,但自為醫者,應當對自己身體有數。醫箱中說不定會放平日用的藥物,雖這可能性很小,但情勢危急處,也顧不得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