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節
眼前是一大片荒草。 屋后處的荒草地雜亂,大雪將草木壓得亂七八糟,然而在那一片亂叢中,突兀地聳立著一排排土丘。 寒雪覆蓋一切,一些落在土丘之上,于是隆起的墳冢越發明顯,一排又一排,在這荒草中格外清晰。 裴云暎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這是陸曈曾住過的屋子。 屋后處,卻有這么多觸目驚心的墳冢。 他目光落在最前面的那只墳冢。 那處墳冢與別處不同,明顯更寬一些,上頭立了一塊石碑,石碑應當是從外頭隨意劈砍而成,不甚規整,被雪覆著滿面。 青年斂下神色,向前走了兩步,伸手拂開石碑落雪。 雪白落雪被拂開,漸漸露出上頭鑿刻的字跡。 那字跡鑿刻得也是模模糊糊,潦草筆畫卻很熟悉,正是陸曈的字跡—— 恩師莫如蕓之墓。 莫如蕓? 裴云暎心里,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這名字有些耳熟。 他看了一會兒碑文,正欲離開,才一轉身,忽而想到什么,猛地抬眸。 電光石火間,有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莫家小姐雖天賦異稟,但這些被她看做藥人的孩童,才是她屢現奇方的關鍵。那些孩童在她手下生不如死,十分凄慘,除了新抓的那個藥人,沒有一個活下來?!?/br> …… 金燦燦的黃金覃被大把大把摘下,放進竹簍中。 陸曈摘下最后一叢黃金覃,心里有些高興。 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未料當年隨手灑在樹下的種子,竟會在多年以后生長開花。 山上的赤木藤已經枯萎,黃金覃卻成了新的希望。黃金覃之性可解熱毒,實則比赤木藤效用更好,雖然不知最后能否真用在疫病之中,但有希望就有一切。 她要把這些黃金覃全部帶回山下,如此也不算白來一回。 陸曈把裝滿藥草的竹簍提回屋子,與醫箱放在一處。見裴云暎還未回來,心中不由奇怪,正打算叫他名字,忽然間,透過木窗,瞧見后屋處隱隱站著個人影。 那個地方…… 陸曈的心砰砰狂跳起來。 剎那間,她顧不得其他,放下醫箱奔出門。 后屋那塊雪地,草木被白霜覆蓋。年輕人就站在雪地中,背影挺拔,卻在這茫茫大山里,顯出一種寂寥。 陸曈在他身后停下腳步。 聽到動靜,他轉過身。 裴云暎站在她面前,那雙銳利漂亮的眼眸安靜盯著她,似有暗藏的情緒翻涌。 陸曈的視線落在他身后。 那里,蕓娘的墓碑上,落雪被拂開,她潦草的字跡分外清晰,像幅被陡然揭開的,拙劣的秘畫。 裴云暎定定盯著她,一步步朝她走來。 “你為什么叫十七?” 他的聲音與往日不一樣,冷靜的,輕柔的,像在壓抑某種情感,聽得人心頭一顫。 “你是因為這個推開我?” 他走到陸曈面前,垂下眼,慢慢地開口。 “你是,莫如蕓的藥人嗎?” 第二百三十五章 香氣 山上的雪已經停了。 梅樹枝頭霜刃寒冽,陸曈倏然打了個寒戰。 裴云暎垂眸看著她。 她站在面前,灰青棉袍裹著瘦弱身軀,越發襯得整個人蒼白瘦弱。所有見過陸曈的人都覺得她柔弱纖麗,更了解她的人知曉她冷靜瘋狂,卻無人知道她曾在大雪封口的荒山上,孤零零的做過許多年藥人。 藥人。 裴云暎眼睫一顫。 那塊石碑,那塊鑿刻粗糙的石碑上字跡潦草而熟悉,更熟悉的是“莫如蕓”這個名字。當初仁心醫館慶宴時,他曾在苗良方嘴里聽過一回。 “當日官差從這位莫家小姐的后院中,挖出許多孩童的尸骨,后來才知,這位莫小姐一直暗中畜買孩童作為藥人?!?/br> “一開始只是她院中丫鬟女童,但一個月中下人頻頻調換未免惹人懷疑。后來就從各處人牙手中買來貧苦出身的小孩兒,因她給的銀錢多,漸漸就網羅了一群人,特意在京中尋些叫花子、農人家兒女買進?!?/br> “她把這些小孩藏在密室,供給他們吃喝,喂他們各種毒物,再解開,如此反復。幼童身子本就嬌弱,如何折騰得起,至多不過幾月,一命嗚呼?!?/br> 苗良方嘴里,這位豢養藥人的醫官之后最后葬身火海,然而眼下落梅峰的這塊石碑卻證明,莫如蕓并沒有死。 他不知道莫如蕓是如何從盛京逃出,但他很清楚,刻上“恩師”二字的陸曈,絕非只是這位狠毒醫官的“良徒”。 石碑后一排排無名墳冢,一共十六處,而初見時,她自稱“十七”。 十七,第十七個藥人,十七個,即將被埋進墳冢里的人。 裴云暎心頭劇烈震動一下。 很多原先不明白的事,在這一刻驟然得解。 他第一次見到陸曈的時候,她在蘇南刑場撿拾死人尸體。李文虎也曾提過后來在刑場上再遇到過她,她撿拾尸體不止一次。 常武縣秘信稱,陸三姑娘驕縱任性、活潑機靈,但后來出現在盛京仁心醫館的陸曈,冷漠與密信中全然不同。 一個少時離家的小姑娘,到底經歷過什么才能面不改色的殺人埋尸,她復仇起來孤注一擲,瘋狂甚于決絕。 為何她總是對蘇南的過去閉口不提,為何她能在旁人避之不及的荒山上行動自如,草屋中長短古怪的繩索,墻上印跡深刻的指痕……那天在慶宴上,她與尋常不同的出神。 莽明鄉茶園的農家小院里,她手持茶碗,語氣平淡地對他諷刺:“那大人可能要失望了,我百毒不侵?!?/br> 她實在很會忍耐。 他竟一點也未察覺。 那些刻意的疏離,所謂的“絕無可能”,某些時刻流露的瘋狂與軟弱,終于在這一瞬驟然凝成畫面,拼湊成一個完整的答案。 “陸曈,”裴云暎望著她,輕聲開口:“你是不是,曾做過莫如蕓的藥人?” 陸曈僵硬地抬起頭。 初見時,他總是高高在上,勝券在握,揶揄、試探、質問,像道討厭又甩不掉的影子,她一心想要將對方拽下來,卸下他永遠游刃有余的面具。 再后來,彼此相知、熟識、交手,他清楚她掩藏下的底細,她也知道他不如表面上的簡單。 刻意劃清的距離早在不知不覺中彼此逾越,他看向她的目光越來越柔和,笑意里不再有過去的無謂,譬如此刻,他的目光如此復雜,復雜到令她眼眶酸澀,心頭翻涌。 她無法面對。 本能想要逃走。 想要逃開這個正往悲哀的、凄情走去的結局。她希望她的故事結束得更輕盈,哪怕突然也好,而不要這樣沉重、緩慢地沉入泥潭,讓岸邊的看客一道為她悲哀。 胸口處熟悉的鈍痛漸漸傳來,似道洶涌苦潮,頃刻要將人淹沒。陸曈推開他,轉身往回走。 才走幾步,忍不住捂住胸口,扶墻慢慢彎腰蹲下身來。 裴云暎見狀,上前扶住她滑落身體,緊張道:“你怎么了?” 陸曈側過頭,“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鮮血。 裴云暎目光巨變,一把抱住她:“陸曈?” “我……” 胸腔的疼痛比以往每一次來得更加劇烈,一直以來竭力壓制的疼痛在這一刻全部襲來,她痛得全身顫抖,一瞬間冷汗直流,蜷縮在對方懷里,艱難道:“把我的花拿回去……黃金覃……” 說完這句話,她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她最后聽到的,是裴云暎急促的喊聲。 “陸曈!” …… 陸曈做了個短暫的夢。 夢見常武縣那年大雪,她在李知縣府門前遇到了欲上馬車的蕓娘。 蕓娘攙扶起磕頭的她,救活了陸家人,她隨蕓娘去了蘇南,住進落梅峰。 試藥、試毒、學醫、學藥,她在落梅峰上輾轉多年,走遍每一處地方,最后下山時,回頭望了一眼被留在山上的孤零零的小木屋,以及藏在草木深處的、凌亂凄清的十七處墳冢。 第十七處墳冢里的不是她。 是帶她上山的蕓娘。 醒來時,眼前一片白茫茫,她感覺自己趴在某個人背上,正被背著往山下走。 那人走得很快,脊背安全又溫暖,她動了動手指,側首看去:“裴云暎?” 呼吸的熱氣落在對方耳畔,裴云暎一怔,道:“你醒了?” “你這是做什么?”陸曈有氣無力道。方才疼痛眼下已不再明顯,似道洶洶而來的海潮,過后只余平靜。 只是身體卻很累,累到她現在多說一句話都覺得吃力。 “你剛才暈倒了,山下有醫官?!迸嵩茣1持_步未停,道:“堅持住,我現在帶你下山?!?/br> 陸曈剛才發病了。 他看過她手臂,并無桃花斑或是紫云斑,可見不是疫病。然而剛才她躺在他懷中渾身顫抖的模樣令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