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節
丁勇站在她身后,雙手忐忑地交握,上前幾步,鼓起勇氣對陸曈開口:“陸醫官,我都知道?!?/br> “紀醫官告訴我,新藥用下去,誰也不知道結果什么樣。但就算不用新藥,我也活不了多久?!彼焓志砥鹨滦?,露出手臂上斑痕,那里紅斑痕跡在逐漸加深,已比上一次陸曈看到的濃重許多,漸漸趨于紫色。 “反正都要死,還不如來試試新藥。我還想多陪翠翠一些日子?!?/br> 丁勇看向癘所門口,翠翠正在撥弄火盆里的炭塊,見他望來,沖父親擺擺手,丁勇也笑著沖女兒擺擺手,又轉頭看著陸曈。 “就算不成,至少能多出點經驗。日后你們研制解藥時,說不定能幫的上忙,翠翠也能用上?!?/br> 丁勇笑呵呵道:“我沒陸醫官想得那么厲害,說實話,也只是為了翠翠?!?/br> 他語氣誠懇,朝著陸曈拜下身去:“陸醫官,我真是心甘情愿的?!?/br> 雪下大了。 更多的雪花落在丁勇頭上,分不清雪和白發。 四面寂靜,只有簌簌雪花落地的輕響。 陸曈望著雪地里的人,許久,垂眸道:“我知道了?!?/br> “太好了!”男人高興起來,感激地朝她再拜了幾拜,仿佛終于長松了口氣,又朝紀珣投去感激的一瞥。 “爹——”翠翠在那頭叫他,丁勇便與陸曈二人打了個招呼,朝癘所門口走去。陸曈望著他背影半晌,轉身一言不發地離開。 “陸醫官?!奔o珣追了上來。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問。 陸曈腳步未停:“紀醫官指的是什么?” “你對嘗試新藥一事,格外慎重。但先前你在醫官院做藥的方子,從來大膽,此舉與你往日不同?!?/br> 陸曈道:“人總是會變的,紀醫官先前不是也在規勸我行醫需保守?!?/br> “但嘗試新藥是權宜之計,以你的理智,不應當強烈反對?!?/br> 陸曈腳步一停,面對著他。 “紀醫官,”她開口:“疫邪再表再里,或再表里分傳,說不定會反反復復,此新藥中,加入一味厚扁,此物有毒。你我一眾同僚,皆未尋出可制厚扁之毒,就算新藥能將丁勇身上桃花斑暫且壓住,然而一旦復發,厚扁之毒、疫毒同時發作,他根本撐不下去?!?/br> “就算暫且撐下,來來回回,一直用下去,也會身體有損。丁勇過去從未做過藥人,用醫官們都不知其藥效的東西對他,真的妥當嗎?” 紀珣語塞。 陸曈很少說這么多話。 從前在醫官院時,不奉值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安靜地在角落自己翻看醫書。 縱然來到蘇南,也一副萬事冷淡的模樣。癘所的病人曾偷偷與林丹青說,常覺陸曈待人冷淡,就連每日衙役們帶走新的尸體時,她也只是一臉漠然,仿佛習以為常。 她像片淡薄的落葉,飄在水中,隨波逐流。 唯獨對此事態度激烈。 落雪無聲落在二人身上,茫茫雪地里,二人沉默相對。 遠處,又有人行來,在瞧見二人時倏然停下腳步。 段小宴一把抓住裴云暎衣袖:“哥,是紀珣和陸醫官!” 裴云暎:“我看到了?!?/br> “怎么神情有些不對,”段小宴察言觀色,“好像在吵架,咱們要去澆澆油嗎?” 裴云暎不耐:“閉嘴?!?/br> 段小宴謹慎閉嘴。 他站在風雪中,不動聲色看著遠處的人。 更遠處,紀珣神色微動,盯著面前人試探開口:“陸醫官?!?/br>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們?” “若你有難言之隱,可以告訴我,我不會告訴別人?!彼?。 紀珣總覺得不太對。 一個人若舉止與尋常不同,必定事出有因,然而他對陸曈了解太少,現在想想,除了知道她曾在西街坐館外,其余都一無所知。 陸曈一頓,道:“沒有?!?/br> “可是……” “紀醫官?!币坏缆曇敉蝗粡男贝滩辶诉M來,紀珣轉頭,就見裴云暎從另一頭不緊不慢走了過來。 裴云暎走到二人身前,看了一眼陸曈后就轉過身去,對紀珣淡道:“段侍衛突感不適,正好你在,就請紀醫官替段侍衛瞧瞧?!?/br> 段小宴愣了一下,忽然“唉喲”一聲捂著肚子叫起來:“是的是的,我今日一早起來就頭痛不已?!?/br> 這浮夸的動作令紀珣不覺皺眉,正想說話,陸曈已對他二人頷首,轉身離去。 紀珣還想跟去,裴云暎稍稍側身,擋在他身前,笑道:“紀醫官?” 卻是將他攔住了。 眼見陸曈越走越遠,紀珣收回目光,看向裴云暎。 對方唇角含笑,眼神卻是淡淡的。 僵持片刻,還是段小宴上前,把自己胳膊往紀珣手里一塞:“紀醫官,來,先幫我把把脈吧?!?/br> …… 陸曈回到了宿處。 新藥風波很快過去,接下來的幾日,她又重新變得忙碌起來。 丁勇換了新藥方,然而藥材中那味厚扁始終讓她覺得不妥,于是日夜翻看醫書,希望從醫書中得出一些新的法子。 然而令人驚喜的是,丁勇的疫病竟一日比一日輕了起來。 新藥服用的第三日,丁勇手臂上的紅斑沒再繼續變深,第五日,瞧著比前幾日還淡了一點,第七日,淡去的紅痕已十分明顯,到了第九日,桃花斑只剩一點淺淺紅色。 翠翠欣喜若狂,抱著丁勇的脖子對眾醫官表示感謝。 “我爹身上桃花斑淡了好多,我爹快要好了,常醫正先前告訴我,等爹好了,要把新藥給癘所所有病人吃,蔡縣丞也說了,咱們蘇南的瘟神快要走了,疫病要結束啦!” 丁勇的好轉,所有癘所的病人都很高興。 新藥有用,意味著一切都有了希望,誰也不愿意一覺醒來就成了刑場下的一具死尸,身上手上一日日變深的斑疹總會使人焦慮。 翠翠躲在丁勇的懷里笑得眉眼彎彎,遞給陸曈一只新編的螞蚱。 “我已經和爹學會了編螞蚱,等春天到了,蘇南河邊岸上長滿青草的時候,就用新鮮青草編,綠螞蚱還會跳,我都和癘所的叔叔嬸嬸伯伯婆婆們說好了,待那時我要去廟口擺攤賣螞蚱,大家都要來捧場!” 她說得清脆,笑聲動聽,癘所的人都忍不住被她逗笑起來。 丁勇也笑起來,看著圍在眾人身側的醫官們,輕聲道:“多謝各位救命之恩,將來有機會,老丁家一定報答?!?/br> 醫官們便紛紛稱份內之事,又各自散開,接著忙手中未完之事。 陸曈心中也松了口氣。 她一直擔心新藥藥效未明,或許對丁勇造成別的傷害,如今看來,一切都在好轉。再觀察些日子,就可以嘗試給癘所其他病人用上此藥。 有了起色,病者欣慰,醫官們也有了新的動力。蔡方更是干勁十足,琢磨著待新藥成功后,多增加幾口投放湯藥的水井。 到了夜里,宿處無人,陸曈坐在燈下,從醫箱中抽出一本文冊。 自打林丹青撞見她流鼻血那日,陸曈就對常進說自己近來淺眠,想單獨一人入寢,常進便單給她留了一間屋子。 此刻屋里屋外都靜悄悄的,陸曈把文冊攤在桌上。 文冊不算厚,已寫了半冊,就著昏黃燈火,她提筆,仔細在冊子上低頭添了幾筆。 寫完后,陸曈擱下筆,拿起手中文冊,往前翻了幾頁,翻著翻著,漸漸有些出神。 直到“砰——”的一聲,門被猛的撞響,陸曈一怔,眼疾手快將文冊一把合上,塞進手下木屜中。 “陸meimei!” 回來的是林丹青,她像是才從外頭飛奔而回,落了一頭一身的雪花,氣喘吁吁開口:“不好了!” 陸曈問:“發生何事?” “丁勇,丁勇出事了!” 林丹青臉色難看:“白日里還好好的,夜里睡了時,翠翠喊他爹在抽搐,值夜醫官去看,丁勇開始吐血?!?/br> “他身上原本的桃花斑……變成了紫色!短短一刻間,已成了紫云斑!” 第二百三十章 往事重演 夜里風雪很大。 狂風漫卷大雪,漫漫天地中,破廟幾乎要被模糊不見,只隱隱留下一點影。 陸曈匆匆趕到癘所,才走到門口,就聽到翠翠撕心裂肺的哭聲。 “爹,爹——” 白日里圍在癘所歡笑的病者們,此刻全都沉默下來,一張張臉在昏黃燈色下寂然絕望。 陸曈撩開簾子,一進去,頓感一陣濃重血腥氣撲鼻而來。 丁勇躺在榻上,臉色變成詭異青色,兩只垂在床邊的手臂上,大朵大朵紫云斑疹驚人,正往外吐血。 兩側醫官正幫他按著手,噴涌的鮮血將他身下床褥染紅。 翠翠跪在床邊,哭得嗓子都啞了,看見陸曈進來,一下子撲到她身前。 “陸醫官,”她大哭著,“我爹他怎么了?他明明都已經好起來了,他的紅斑都已經消散了,為什么會突然這樣?” 陸曈看向榻上的丁勇,還未說話,下一刻,翠翠忽然往前跪行兩步,低下頭,“砰”的一下對著她磕了個響頭。 “翠翠——”林丹青過來拉她。 翠翠卻不肯,執拗地拽著陸曈裙角,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陸醫官,求求你救救他,我、我可以把自己賣給你,我什么都能做,求你救救我爹,我什么都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