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節
車馬隊中下來個圓臉少年,神色可親,笑著對蔡方道:“縣丞放心,蘇南情形陛下已悉知,特派裴大人前來幫輔?!彼恢干砗筌囮?,“我們帶來了很多米糧藥物和保暖之物,應該能幫得上忙?!?/br> “果真?太好了!” 蔡方正色,抱拳屈身行大禮,“大人之恩情,下官代蘇南百姓沒齒難忘?!?/br> “無妨?!?/br> 身側醫官瞧見熟悉的臉,紛紛竊竊私語起來。陸曈站在人群中,看著馬背上的青年,心情有些復雜。 她沒想到裴云暎會來蘇南。 先前聽常進說過,裴云暎去了岐水,林丹青與她說起此事時,還猜測他會不會來蘇南。 陸曈認為這可能性很小。 蘇南是疫地,縱然他平亂順利,當務之急也該是先回京復命。 偏偏來了此地。 她抬眸看向裴云暎。 青年高坐馬上,目光平靜掠過城門前眾人,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就收回目光,宛若素不相識的陌路人。 陸曈也收回視線。 身側傳來蔡方的聲音:“大人舟車勞頓,下官先帶人將這些米糧卸下?!庇洲D頭看向常進,“醫正大人,如今藥材找回來了,是不是可以開制投井的避瘟藥了?” 常進精神一頓,從乍見熟人的驚訝中回過神來,道:“不錯,正事要緊?!闭泻羯砗筢t官:“別圍著看熱鬧了,事不宜遲,先去看看投藥水井方位?!?/br> 李文虎帶著常進以及幾個醫官先去瞧投藥包的水井位置,其余醫官除在癘所奉值的,則先回去挑揀藥包和制避瘟香。蔡方先帶人安頓這群岐水來的車馬。 陸曈和林丹青一行回到醫官們宿所,繼續先前沒做完的避瘟香。 大大小小藥材香料堆了滿地,林丹青用力搗著罐中藥草,狐疑道:“裴殿帥怎么會突然來岐水?他不該回京復命嗎?!庇滞低禍惤?,“不會是因為你吧?” “怎么可能?!标憰悠届o開口,“都說了是陛下下令?!?/br> “也是?!绷值で帱c頭,又想起如今新皇登基,盛京那頭不知有什么變化,這變化又是否會波及到林家,不覺憂心忡忡嘆口氣。 二人做了一陣,林丹青帶著做好的一批避瘟香去外頭分發給醫官,陸曈一人坐在院子里分理藥材,摘理了一陣,身后突然傳來一聲“陸醫官”。 陸曈動作一頓。 回頭看去,段小宴那張笑容明媚的臉近在眼前。 “剛才在城門口我就一眼瞧見你了,”少年在她對面的石凳坐下,“只是那時人多,不好同你打招呼。車馬都安頓好了,我特意第一個來找你?!?/br> 陸曈看向他,段小宴主動解釋:“云暎哥和蔡縣丞在一起,昨日偷盜藥糧的幾個賊子還未處理,今日很忙?!?/br> 陸曈低下頭,繼續手中動作:“我沒問他?!?/br> 段小宴摸了摸鼻子。 陸曈摘了兩束藥材,把摘干凈的草藥放進竹筐,默了一下,問:“你們不是在岐水平亂,怎么會突然來蘇南?” 段小宴怔了一下。 院子里無人,醫官們都去前頭發避瘟香了。 “盛京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 “大致聽說了一些?!?/br> “殿下……皇上派云暎哥來岐水平亂,岐水兵亂太久,我們的人很快拿下他們黨首,本來就該回去的,不過后來得知蘇南物資匱乏,藥材糧食都缺,今年或有雪災,又是饑荒又是雪災又是瘟疫,怕蘇南這邊熬不過,云暎哥向陛下請旨帶人協助蘇南治疫,陛下也恩準了?!?/br> 陸曈頓了頓。 竟是他自己主動提起的。 “蕭副使帶著其余人馬先回京復命,我和云暎哥來幫忙,不過蘇南比我想得還要糟啊?!倍涡⊙缈匆谎圻h處灰沉的天空,“來時在路上還遇到了偷你們糧草的匪寇,順手就料理了,不知還有沒有其他人”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從前是人手不夠,不是他們對手,如今兵士們來了,正好將這些王八蛋鏟除干凈,對蘇南來說也是去掉一個心腹大患。 見陸曈不語,段小宴眨了眨眼:“你呢,陸醫官,這些日子如何?” “還好?!标憰犹嵝?,“醫官們會給你們分發浸過藥汁的面巾,記得時時佩戴,以免傳染?!?/br> “我不是問這個,”段小宴湊近一點,小聲道,“你打算和云暎哥和好了嗎?” 少年撓了撓頭,一臉苦惱,“雖然不知道你們發生了什么,不過總覺得不太對勁。蕭副使說你們吵架了,為什么?” “他哪里惹你生氣了?” 陸曈俯身把裝滿藥材的竹筐抱起來,沒回答他這個問題,只道:“門口木桶里有做好的避瘟藥囊,你按著人數,自己拿去給他們吧?!毖援?,抱著竹筐出了門,沒再與他多說了。 段小宴坐在院子里,愣了一會兒,看著她的背影摸了摸下巴,自語道:“怎么覺得怪怪的?!?/br> …… 這一日就在忙碌中度過了。 接下來的幾日,醫官們的任務陡增。 常進確認了投放藥包的水井,立刻令醫官們加緊做投放的藥包。因裴云暎一行人帶來了新的藥糧,藥材寬裕了些,蔡方又多加了幾口水井,每一口水井所需藥包不少,又要時時增投,醫官們時常忙到半夜,癘所和宿處常有累得就地睡著的醫官。 陸曈和林丹青也在其中。 蘇南的天氣一日比一日冷,陸曈打了個盹兒,再醒來時,天際已隱隱顯出一線白。 蘇南的冬日總是霧蒙蒙的,像是積攢的陰霾堆在人頭頂。陸曈坐起身,林丹青伏在案頭,面前還擺著半只沒做完的藥囊,屋子里四仰八叉睡著幾個醫官,方子寫了一半,約是困乏到極致睡了過去。 燈油已經燃盡了。 她輕手輕腳起身,把林丹青身上扯了一半的褥子拉好,出了門。 才走到院子,鼻尖掉下一點濕潤的冰涼,陸曈抬眸,長空之中,飛雪似楊花輕舞。 陸曈一怔。 不知昨夜什么時候,蘇南下雪了。 “你醒了?!鄙砗髠鱽砣说穆曇?。 她轉頭,紀珣正坐在檐下角落,撥弄面前一只炭盆。 炭盆里燃著避瘟扶正的蒼術等藥材,平日里醫官們總是隨時接上燃完的藥盆以便驅瘟。 “紀醫官起得很早?!彼粗o珣。 紀珣穿著醫官院分發的灰青棉袍,衣裳皺巴巴有幾分凌亂,看起來不再是從前時盛京那般翩翩公子形象,記得先前竹苓還說,紀珣的衣裳每日都要換的。 到了蘇南救疫,凡事也就沒那么講究了。 “睡不著?!?/br> 紀珣放下撥弄火盆的樹枝,站起身來,看著院子里飄舞的雪,輕聲開口。 “這段日子,染病的人是少了,但是我們并沒有找出治病的藥,癘所的病人還是在不斷死去。這樣下去,只是拖延時間,他們遲早還是會被埋進廟后那片刑場?!?/br> 陸曈沉默。 “原先我自負醫術出眾,在太醫局中眼高于頂,如今只有深入此處,才知我所學一切不過滄海一粟,醫道萬變,病者難醫,眼見病者苦痛而無法襄助,愧為醫者?!?/br> 陸曈看了他一眼。 年輕的醫官眉眼不復當初孤高傲然,顯出幾分疲憊。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紀珣這般失落。 “紀醫官,”沉默一下,陸曈道:“我們是大夫,不是菩薩,只能盡力挽救性命。疫病難治,并非你的過錯,與其自責,不如盡力鉆研?!?/br> “我相信,一定會有辦法?!?/br> 紀珣看向陸曈。 在蘇南的日子,她穿梭在癘所里分發藥湯,和常進討論救疫的法子,在夜里做藥囊做到半夜。 她總是神色淡然,語氣冷漠顯得有些不近人情,然而該做之事一樣沒落下,她似乎總有很堅定的信心,無論發生何事,無論境況如何糟糕,短暫的沉默后,就會立刻去想辦法解決接下來的難題,從來不會在無關之事上再做停留。 他從前覺得陸曈很特別,如今,又好像多認識了她一些。 紀珣心頭微動。 “我要去癘所送藥?!标憰訂?,“紀醫官要去么?” 紀珣略一思索,點頭:“同行吧?!?/br> 陸曈便背起醫箱,同紀珣一起出門。 才走到門口,紀珣突然想起什么,看了陸曈一眼,道:“我回去拿樣東西,你到門口等我?!?/br> 陸曈頷首,看他轉身進院子,回頭推門。 “吱呀——”一聲。 宿所的大門被人推開,陸曈正要走出去,倏然腳步一頓。 寒日凜冽,落雪紛紛,門口正有人經過。 裴云暎正帶著幾個禁衛往癘所的方向走,聽見動靜,側首朝這頭看來。 他就站在漫天朔風瓊粉中,身披墨色大氅,那雙漂亮的、漆黑的眸子望過來,眸色意味不明。 陸曈還未開口,忽覺身上一暖,肩上披上件毛茸茸的斗篷,紀珣走到她身邊,道:“今日下雪,你穿的太單薄?!?/br> 話說完,似乎才瞧見門口其他人,紀珣一頓,斂衽行禮:“裴殿帥?!?/br> 裴云暎目光在他二人身上轉了一下,神色淡淡的,瞧不出喜怒,沒說什么就帶著護衛離開了。 紀珣蹙了蹙眉,看向陸曈:“他……” 陸曈低眉:“走吧?!?/br> …… 癘所外很是熱鬧。 今日大雪。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至此而雪盛也?!?/br> 蘇南處南地,冬日除山上,城中很少下雪。上次下大雪,已是六年前的大寒。 未料到在這個蝗災饑荒剛過,瘟疫盛行的冬日,大雪突然而至。 癘所里大門開了一半,里頭燃了炭盆,裴云暎的人帶來取暖用物,廟門也被重新修繕一番,癘所里頭比常進一行人剛來時暖和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