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說得有些不留情面，銀箏沒吭聲。

    陸曈把包囊疊好，轉頭去取醫箱，把一些常備藥物一并放進醫箱里。

    崔岷下獄得比想象中更快。

    太師府出手很是干凈利落。

    原先崔岷背后有太師府做靠山，想要扳倒并不容易，如今由太師府親自動手反而更好。

    戚清問過陸曈，苗良方是否想要重新回到醫官院，只要苗良方愿意，他仍可以回到副院使的位置。

    但苗良方拒絕了。

    “小陸，我老啦?！泵缌挤街糁照?，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寧和，笑呵呵看著她，“心里頭早就沒什么雄心大志，將來也只想安分守命，順時聽天，踏踏實實地當我的坐館大夫?！?/br>
    “有句詞說得好，林泉高攀，虀鹽貧過，官囚身慮皆參破?！?/br>
    “富如何？貴如何？閑中自有閑中樂，天地一壺寬又闊！”

    他拒絕得很堅決。

    陸曈便沒有勉強。

    人各有志，同一個人二十年前與二十年后，選擇或也截然不同。

    銀箏看著她整理藥箱，又忍不住開口：“姑娘，我還是不放心，醫官院好歹有林醫官、紀醫官他們幫襯，可太師府卻只有你一人。要不……找小裴大人幫忙？”

    “找他做什么？”

    “小裴大人手下人多呀，我看話本里，那些個王爺將軍，手下總有幾個無所不能的侍衛。讓他分一個給你，藏在太師府里，若你有危險，還能護你一二?！?/br>
    陸曈無言片刻，道：“這話本太過離譜，日后你也少看。太師府禁衛森嚴，與醫官院不同，他想安排人進去，并非易事?！?/br>
    “再者，”陸曈合上醫箱，“欠裴云暎的人情已夠多，再多下去，就快還不上了?！?/br>
    “還不上就送禮嘛?！便y箏仍不罷休，“拿人手短，咱們送些厚禮給他，收了東西總不好不幫忙吧?！?/br>
    “姑娘，你可知小裴大人平日喜歡什么？咱們問杜掌柜提前支點銀子，湊錢買點貴禮送去。要是生辰日最好，他生辰是多久？”

    陸曈一頓。

    這她還真不知道。

    “我生辰在jiejie生辰一月之后，八月十九，怎么，你要替我過嗎？”

    身后突然傳來男子的聲音，二人循聲看去，就見裴云暎站在門口，好整以暇地看著陸曈。

    陸曈皺眉：“你怎么進來的？”

    他笑，看外頭一眼，像是有些嫌棄，“這醫館的確不如太師府戒備森嚴，我在門外敲了半天門，都沒人應聲，怕你們出事才進來的?！?/br>
    陸曈語塞。

    西街前頭鋪子里葛裁縫家四歲小兒近來上學堂了，功課學得不好，一到夜里，小孩哭聲、父母斥罵、雞飛狗跳一片喧囂覆蓋一切，有人敲門確實聽不清。

    銀箏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一轉，旋即莞爾，起身道：“小裴大人到啦，我去廚房煮壺熱茶來?！毖粤T，輕輕退出屋子，走之前，還把門給帶上了。

    裴云暎走進屋，在圓幾前坐下，把手中竹籃擱到桌上。

    陸曈問：“這是什么？”

    “茉莉香餅?！?/br>
    陸曈眸色動了動，看向他：“食鼎軒的？”

    裴云暎嗯了一聲：“路過，剛好有賣剩的，順手買了一盒?！?/br>
    陸曈沉默。

    茉莉清香混合糕餅的糖汁，從竹籃里漸漸散發出一股甜蜜氣息，夜里分外誘人。

    他看了一眼陸曈：“一盒香餅而已，又不貴重，你怎么那副表情？”

    陸曈收回思緒：“都已經子時了，殿帥還四處亂跑，難道不曾聽過修養安神的道理?！彼嵝?，“熬夜會死?！?/br>
    裴云暎笑了一聲，不甚在意道：“死就死吧，人固有一死?！?/br>
    陸曈：“……”

    見她無言，他反而笑起來，語氣卻嚴肅了些：“你要去太師府了？”

    “是?！?/br>
    “怎么會去戚家？”裴云暎停頓一下，才繼續道：“我以為，你是想借崔岷的手殺了戚玉臺?！?/br>
    有問題的藥方，交給剽竊藥方的小人，正好一箭雙雕。

    陸曈垂眸：“無知無覺地死，實在太便宜他了?！?/br>
    裴云暎眉眼一動：“你進太師府，是為了給他下毒？”

    “不，”陸曈道，“我會治好他?！?/br>
    燈影昏色里，她聲音平靜。

    “瘋子得不到懲罰，只有清醒的人才會獲罪。至少他死前，應當是清醒著才對?！?/br>
    裴云暎微微蹙眉。

    女子坐在桌前，低眉盯著眼前醫箱，黑發白裙似張描摹淺淡的水墨畫。

    像是隨時會煙消云散。

    沉默一下，他低聲提醒：“戚清并非傻子，昨日起，已讓人去蘇南查你的底細?！?/br>
    陸曈抬眸。

    “我已讓人處理，但就算查不出底細，戚清也已經懷疑到你身上。之前，他已令人查過一回常武縣陸家?！?/br>
    “戚清很敏銳?！?/br>
    屋中安靜一瞬。

    陸曈反而笑起來。

    “我知道?！?/br>
    她道：“先前他來仁心醫館時，已試探過我一回。就算他去蘇南查也查不出什么，至多證明我說的是事實?！?/br>
    “戚清知道我心懷鬼胎，但他沒有辦法，因為只有我才能救戚玉臺。在他眼里，我是個自作聰明、膽大包天妄想與高門做交易的賤民，他輕視我，所以我才有機可趁?！?/br>
    裴云暎盯著她：“進入太師府后，你打算如何？”

    “攻強以強，離親以親，散眾以眾。我總有我的辦法?！?/br>
    “但你一個人太危險?！?/br>
    “殿帥，”陸曈道：“這世上，有的父母為兒女殺人放火，有的兒女為父母報仇雪恨，很公平?！?/br>
    “復仇，從來都很危險?！?/br>
    “這次不同?！迸嵩茣？粗?，眼睛在笑，語氣卻罕見的凝重起來，“你去太師府，是將自己獨自置身危險之中，他隨時能對你出手，如果你出事，周圍沒人能救得了你?！?/br>
    “我讓人混入太師府，接應你?！彼f。

    此話一出，陸曈愣了一下。

    鬼使神差的，腦中忽然浮起方才銀箏說過的話來。

    “我看話本里，那些個王爺將軍，手下總有幾個無所不能的侍衛。讓他分一個給你?！?/br>
    原來，那聽起來離譜的話本竟是真的？

    裴云暎還真有無所不能的護衛？

    她兀自想著，直到面前人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方才回過神。

    “不用?！彼硕ㄉ?，道：“我自己就行?！?/br>
    裴云?？戳怂粫?，突然開口：“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

    “你是我債主，可以隨時支使我?！?/br>
    他抬眼望向陸曈，“只要你說，我就會去做?！?/br>
    陸曈頓了一頓。

    幾上明燈照著他的臉，青年眼眸漆黑，如盛京窗外這片濃重夜色，靜靜凝視著她。

    認真的語氣，柔和的眼神。

    好像她就算此刻提出再荒謬的要求，他也會毫不猶豫的答應。

    桌上油燈里，搖曳的火苗輕輕搖晃一下，陸曈的心也輕輕晃動一下。

    有甜膩香氣順著風慢慢飄來，那是茉莉花餅的芬芳。

    她倏然垂下眸，攥著醫箱帶子的手緊了緊，再抬起頭時，已換了一副自若的神情。

    “救命之恩珍貴，人情也當用在刀刃上。日后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想請殿帥幫忙，待那時，不會和殿帥客氣的?！?/br>
    裴云暎目光一閃：“何事？”

    “現在不便告訴你，等時候到了，殿帥自會知道?！?/br>
    他打量陸曈一眼：“神神秘秘的?！苯K是不放心，又問了一句，“你對付太師府的計劃可靠嗎？真的不需要幫忙？”

    陸曈搖頭。

    “殿帥也聽過一句話，莫言炙手手可熱，須臾火盡灰亦滅?！?/br>
    她微笑：“物極必反，惡極必亡。有的人，也到了該滅亡的時候了?！?/br>
    ……

    離開仁心醫館時，已是深夜。

    廟口揍孩子的哭聲已全部消失，西街一個人都沒有。裴云?；氐降顜浉?，蕭逐風正準備起身離開。

    見他回來，蕭逐風問：“這么晚，去哪兒了？”

    裴云暎沒理會他，只叫來青楓，吩咐道：“之前給戚家準備的釘子，送一顆進去?！?/br>
    青楓一愣，緊張地開口：“大人，要提前動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