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節
無人說話。 許久,崔岷開口:“我會說服她?!?/br> 陸曈是個天才。 但同樣只是平人。 所以身為天才的紀珣可以在醫官院無所顧忌,陸曈卻要處處受人欺凌。只要別人想,就能輕而易舉將她發配南藥房,被色鬼侍郎占便宜,對咬傷的惡犬下跪。 一道身份,未來全然不同。 他可以給陸曈想要的,有天賦又不甘平凡、自恃才華的平人心中最向往的東西,他再清楚不過。只要陸曈想,他甚至可以幫她坐上副院使之位。 更何況,還有太師府。 搭在膝頭的手漸漸攥緊,崔岷喃喃。 “……我能說服她?!?/br> …… “沙沙——” 天剛蒙蒙亮時,西街就響起掃地聲。 起得早又愛潔的商販早早開了門,拿竹帚將門前灰塵掃凈,再潑上一盆清水,地面被沖洗得干干凈凈,只待日頭升起,這里將會變得潔凈又清爽。 仁心醫館前,木門早已打開,里鋪正對大門的墻上,掛著面閃閃發亮的錦旗,一盞風燈擱在木柜前,把昏暗清晨裝點得越發寧謐。 一輛馬車在李子樹下停了下來。 時候還早,西街大多數商戶門戶緊閉,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從馬車上跳下來兩個人,其中一人穿件褐色長袍,下了馬車后,打量一下四周,瞧見門前牌匾上寫得龍飛鳳舞的“仁心醫館”四字,頓了頓,朝鋪子走去。 門前被清水潑過,潤濕一片,崔岷提袍,以免袍角被污塵沾濕,邁過石階,走進醫館。 醫館無人,左右兩間鋪面打通,藥柜很大,靠墻四面擺得整整齊齊,桌上堆著幾冊醫籍,一只風燈靜靜亮著,朦朧昏黃的光把藥鋪清晨暈染得昏暗無比。 “請問——” 崔岷提高聲音:“有人在嗎?” 并無人應。 他皺眉,又喊了兩聲。 忽地,從鋪子更深處,傳來一聲“哎”的應和聲,緊接著,像是有什么重物在地上戳動,發出“咚咚”悶響,隨著這聲音走近,氈簾被掀起,從里頭鉆出個人來。 這人一身粗布麻衣,滿頭花白頭發以布巾束起,杵著根拐杖,行走間一瘸一拐,似只不夠靈活的田鼠,腳步都帶著絲蹣跚的快活,嘴上直道:“剛才在院里收拾藥材,這位——” 他走近,整個人在燈色中漸漸清晰,熟悉的眼睛鼻子嘴巴,五官卻拼湊成一張陌生的臉,像是打算說些什么,卻在看見崔岷的臉時瞬間啞然。 這是…… 崔岷腦子一懵,一剎間,失聲叫了起來。 “苗良方!” 苗良方僵在原地。 天還未全亮,黑夜與白晝的分界尚且混沌看不清楚,那片濃重白霧似要包裹萬物,風燈里,暗沉黃光卻像是要照亮一切,冷冰冰的,把二人面上每一絲怔忪與驚惶都照得無所遁形。 一片凝滯里,又有人的聲音響了起來。 “苗先生?!?/br> 氈簾被人掀起,陸曈從后院走了出來。 看見崔岷,女子目色一怔,似是也意外他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不過很快,她就平靜下來,把手中簸箕裝著的草藥往桌上一放。 “崔院使?!?/br> 陸曈繞過里鋪小幾,款款走到他身前站定,溫聲開口。 “你終于來了?!?/br> 第二百章 取而代之 四面一片寂靜。 崔岷死死盯著風燈前的臉 那張臉……那張臉仍是記憶中的模樣,卻又與記憶中全然不同。 烏發生出花白,光潔皮膚布滿褶皺,胡須不知何時已長長了,堆在下巴,即便梳理也顯得凌亂無章。 這張臉應當過得不好,滿載風霜滄桑,微蜷的腿邊支撐一截掉了皮的拐杖,衣裳也是粗糲麻布。 這張臉又似過得很好,眉眼間不見郁氣沉沉,方才從氈簾后傳來的應和聲盈滿快樂,縱是此刻相見,面上也只有怔忪,不見憤懣。 他僵在原地。 這是他昔日的摯友—— 苗良方。 心腹在馬車下等候,崔岷聽見自己的聲音,飄渺得不甚真切。 “……你為何在這里?” 苗良方張了張嘴,陸曈已自然地接過話頭:“他當然在這里,苗先生是仁心醫館的坐館大夫?!?/br> “坐館大夫?” 崔岷只覺荒謬。 “他是罪臣,怎么能坐館?” “為何不能?” 陸曈微微笑著,語氣依然平和,“當年苗先生被趕出醫官院,醫官院對他的懲罰這一條里,可從不曾說過將來不可再度行醫?!?/br> 崔岷一頓。 是沒有說過。 可是…… 怎么會呢? 十多年前,苗良方被趕出醫官院,他也曾令人暗中打聽對方的消息。 曾紅極一時、春風得意的天才醫官在跌入谷底時,并未有任何奇跡發生。苗良方也曾求過往日好友,但一介得罪了人的平人醫官,又有罪名加深,沒人會冒著風險拉他一把。 他就如一棵不小心闖入貴人花圃的雜苗,輕描淡寫間,就被人除去了。 崔岷知道后來的苗良方過得落魄,酗酒、瘸腿、整日渾渾噩噩度日,與叫花子混在一處,漸漸的也就不在意此人了。 他沒有趕盡殺絕,仍留對方一條生路,是看在當年二人同在藥鋪打雜的昔日情分。他希望苗良方活著,但不要活得太好,如無數忙忙碌碌庸人一般,漸漸化作一顆腐舊塵埃。 許多年過去了,崔岷再也沒見過苗良方,他以為對方早已湮滅在殘酷世情中,或許是死了?!懊缌挤健边@個名字,只偶爾在他午夜不寐的某個瞬間突然驚現,如一個虛假的幻覺,漸漸被他拋之腦后。 未曾想他會突然出現在眼前。 沒有墮落,沒有消沉,男人看上去發福平庸,卻比多年前尚年輕時更加平和。 “你……” 苗良方回過神來,像是也從方才的怔忪中驚醒,往日恩怨且不必說,他只下意識往前一步,盯著崔岷冷冷開口:“你來干什么?” “崔院使是來找我的?!标憰拥?。 “不錯,我來——” 崔岷忽然一頓,再次看向面前二人。 里鋪風燈昏暗,那點微弱的光卻把二人面上細微神情照得格外清楚。 苗良方站在陸曈前面,是一個庇護的姿勢,二人間言談神情皆是親近,似是熟悉之人。 突然間,一個荒謬的念頭浮上心頭。 “……你們是一伙的?” 苗良方一怔,不明所以。 陸曈卻含笑不言。 崔岷駭然后退兩步。 陸曈與苗良方二人看上去分明是舊識,可這二人是何時認識的? 是這幾日陸曈被停職回西街之時,是前些日子黃茅崗陸曈受傷之時,還是陸曈剛進醫官院之時? 他沒將西街放在眼里,仁心醫館更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破落醫館,他只知道里面有個坐館老大夫頂替了陸曈的位置,但從沒人告訴過他那個坐館大夫是誰? 崔岷看向苗良方:“你何時開始在這里坐館?” 陸曈代替苗良方回答:“春試之前就在了?!彼龁枺骸按拊菏乖趺磿蝗磺皝?,莫非……戚公子又發病了?” 聞言,崔岷臉色陡變。 她竟然猜到了! 不對,或許不是猜到,而是…… 陸曈是苗良方的人,就絕不可能毫無目的進醫官院,苗良方與他宿有冤仇,唯一的可能,陸曈進醫官院,就是為了替苗良方向自己復仇。 春試中的十幅方子、書房里看似認真的指出錯漏,那毫無根據的、欲蓋彌彰的指證…… 原來都只是她精心布好的一出局…… 他早已身在其中! 一陣惡寒從心底驟然生出,昨日疲憊一夜的身軀搖搖欲墜,而他的腦袋痛得仿佛要裂開。崔岷睜大眼睛,布滿細細血絲的眼球瘆人,使得那張素日溫和的臉看上去有幾分猙獰。 “你是故意的?” “你是故意留下有問題的方子誘我上鉤,就是早已料到今日!” 他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