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節
戚清握著幔帳角落的手一緊。 淑慧當年發病時,也是如此。 旁人話全然聽不進,或是低頭對莫須有之人竊竊私語。玉臺幾年前曾犯過一次病,但不如眼下嚴重,他這樣不管不顧的模樣,讓人疑心或許將來都不會再清醒過來。 角落中的戚玉臺像是終于聽到動靜,眼珠子動了動,視線慢慢移到進屋的二人身上。 “父親?!彼蝗唤械?。 戚清默了默,握住他的手:“玉臺?!?/br> 枯瘦蒼老的手與年輕蒼白的手握在一起,越發顯出一種蒼涼死寂。 戚玉臺小聲道:“爹,有人要害我?!?/br> 這幾日,戚玉臺偶爾也會念叨這句話。 戚清握著他的手,如父親看著尚且年幼的孩童,溫聲問道:“玉臺,告訴爹,誰要害你?” 慈愛的語氣似乎令戚玉臺膽子變大了些,他神色恍惚一瞬:“我看見了畫眉……” “哪里有畫眉?” “在豐樂樓里,在墻上,一大幅畫,畫著畫眉,好多好多畫眉——” 戚清神色一動。 身后老管家訝然抬頭。 戚玉臺自被送回府后,日日神志不清,總說自己看見畫眉。 或許是豐樂樓那場大火,驚悸之下讓戚玉臺想起當初莽明鄉楊家那把大火,從而勾起畫眉舊事。 但今日是第一次,提到豐樂樓中的“畫”。 豐樂樓大火后,戚家也曾懷疑火事并非偶然,遣人深入樓中查探。然而戚玉臺所在頂閣正是一開始起火之地,潛火鋪的人撲滅樓下大火,樓上卻回天乏力,被夜里大火燒了個干干凈凈,沒能留下一絲半點痕跡。 什么都找不到。 但是…… 豐樂樓中布局,客房正對墻壁,確掛過絹畫不假。 戚清傾身,語氣越發和緩,“玉臺告訴爹,那幅畫是什么模樣?” “是……茶園里好多好多鳥……” 戚玉臺盯著虛空,仿佛憑空瞧見一幅旁人看不見的絹畫,喃喃道:“還有那個老頭,他和畫眉一起看著我……眼睛在流血……爹!”他一下子驚恐起來,一把抓住毯子將頭埋在毯子里發狂,“有鬼,有鬼,楊家人的鬼魂來了!” “滾開——” 他開始驚聲哭罵,兩個小廝忙上前盡量拖住他。 戚清低頭,看向自己腕間被戚玉臺驟然抓出的血印,沉沉嘆息一聲。 “少爺……似乎不見好轉……”管家惴惴開口。 已經過了這么久,戚玉臺仍是說些恍惚失常之語,沒有半絲起色。 戚清搖頭。 屋中香爐里,靈犀香靜靜燃燒,門外有輕輕敲門聲,緊接著,屋門被推開,崔岷捧著藥碗走了進來。 見戚清在,崔岷躬身:“大人?!?/br> 戚清擺了擺手。 崔岷便上前,將手中藥碗放到戚玉臺暫且夠不到的高幾上,見兩個小廝正按著戚玉臺,遂讓二人松開,自己從醫箱藥瓶中倒出一枚紅丸喂戚玉臺服下。 戚玉臺漸漸安靜下來。 安神丸只能讓他凝神平息一小會兒,因昏昧而短暫恢復平靜。崔岷讓小廝拿來藥碗,趁戚玉臺平靜時,一勺勺喂與他服下。 一碗藥喝完,戚玉臺已完全安靜下來,眼皮聳拉,昏昏欲睡。小廝替他擦凈不慎弄到身上藥汁,扶他躺下蓋好被子,又將幔帳放下,屋子里總算消停下來。 戚清看著收拾醫箱的崔岷,半晌,開口道:“崔院使,玉臺的病情,不見好轉?!?/br> 崔岷動作一頓。 他轉身,對著戚清恭恭敬敬做了一揖:“下官醫術不精,施診多日無用,愧對大人信任,十分汗顏?!?/br> 戚清淡淡道:“院使何故自謙,當年一冊《崔氏藥理》,盛京醫者無不稱頌,你若稱醫術不精,梁朝就無人敢說自己知見醫理了?!?/br> 他道:“院使先前也為我兒行診,為何這一次與上次不同?” 崔岷手心微濕,不緊不慢答道:“回大人,公子這病因驚悸而起,是因突遇火勢,九死一生,心膽被驚所以魂不守舍。上次公子雖驚悸失調,但驚悸之物似并不致命,此次許是情況兇險,是以嚴重一些?!?/br> 他并不提“瘋”字,也不提戚玉臺言辭中的古怪,仿佛只是尋常疑難雜癥。 戚清沉默了一會兒,問:“崔院使,我就這么一個兒子?!?/br> “玉臺自小羸弱,性情溫吞,雖偶爾淘氣,但也算乖巧?!?/br> “我過不惑方得這個兒子,玉臺母親當初臨走時,只擔心玉臺不下。若玉臺出事,將來九泉之下,我也無顏面對妻子?!?/br> “故而,老夫只想問你一句,”戚清看向崔岷,“玉臺的病,究竟治得治不得?” 屋中安靜,幔帳后低低癡言格外明顯。 老者一雙灰敗的眼平靜望著他,因年歲太大,仔細去看,似乎生了一層淺淺的翳,再一看,那灰翳似乎又成幻覺。 崔岷感到自己籠在袖中的手漸漸沁出一層細汗,那層細汗仿佛也會生長,從手心爬至脊背,又從他額間一滴滴砸落下來,無聲無息沒入他衣領中。 他垂下眼,視線所及處,羊毛織毯花紋鮮麗,晶石點綴的花瓣處有暗暗褐紅,戚玉臺有時發病,常抄起屋中所有能砸之物四處亂扔。不久前,這里才砸死了一位年輕婢女。 滯悶空氣沉沉壓在他頭頂,崔岷盯著那塊紅斑,許久,吐出兩個字:“治得?!?/br> 戚清欣慰:“好?!?/br> “院使仁心仁術,醫官院中,老夫只信任你一人。當初娘娘有意擢升紀珣為副院使,是老夫勸阻,紀醫官終究年輕了一些,不比崔院使年長穩重?!?/br> 他慢騰騰站起身,親切拍拍崔岷肩膀,道了一句:“院使,莫要辜負老夫一片信任之心?!庇晒芗覕v扶著離開了。 崔岷站在原地,直到門外再沒了戚清二人影子才抬起頭。 方才微躬的脊梁這時覺出僵痛,他抹了把前額。 身上冷汗涔涔。 …… 最后一絲晚霞沉沒,月亮升起來。 醫官院中陷入沉寂。 崔岷回到醫官院時,夜已經很深了。 小樹林里綠枝搖曳,四下無人,心腹沒在醫官院里,今日他去太師府行診,本該直接回府。 但崔岷不想回去。 醫官院中的藥香似乎能讓他安寧一些。 他進了書房,把門關上。 屋中書架、桌上,高高堆著醫籍,自他當上院使起,四處搜集各類醫籍孤本。手下人也知他這項喜好,常?;ㄖ亟鹳I來送與他。旁人都說是因他出身微寒,梁朝各類醫籍都收歸太醫局所有,如崔岷這樣平人醫工,不曾在太醫局進學,因此得進翰林醫官院后,便要將過去不曾習得的醫經藥理統統補上。 但他并非如此。 他只是想證明自己而已。 崔岷在桌前坐了下來。 新編醫籍寫到一半,方子怎么改都不滿意。事實上,《崔氏藥理》問世后的第五年,他就已感到焦慮。 平人醫工在醫官院中舉步維艱,年年太醫局都有新進醫官使,那些年輕學生不乏背景雄厚者,單是如此也并不值得可怕,更可怕的是,家世背景優渥者,也并非全都是庸碌之輩,其中不乏醫術佼佼,天賦過人者。 譬如林丹青,譬如……紀珣。 想到紀珣,崔岷眸色暗了暗。 這位年輕的天才醫官剛進醫官院便展露驚人天賦,更不通人情世故,有任何醫道上不同見解不顧場合直言不諱,好幾次指出他方子中的錯漏,讓崔岷難以下臺。 偏偏紀珣家世不差,縱是他想懲處發落,也尋不到時機。 他無法發落紀珣,只能看著對方在宮中越發如魚得水,心中越發感到焦慮。只好決定再寫一本醫籍。 一冊是偶然,兩冊,至少他院使之位,暫且無人動搖。 崔岷是這般想的,然而越是心急,藥方越是出不來。他如一個江郎才盡的老秀才,筆下墨汁都泛著股朽意。于是他四處搜羅孤僻醫本,見多識廣,彌補自己枯乏的才智,試圖證明自己并不平庸。 書上寫:吾姿之昏,不逮人也,吾才之庸,不逮人也;旦旦而學之,久而不怠,迄乎成,而亦不知昏與庸也。 這世上怎會人人都是天才,只要他勤勉努力,與那些天才也分不出區別。 他是這么想的,然而數載過去,崔岷悲哀地發現一件事實。 天才與庸才,一開始就是不同的。 紀珣在宮中越發如魚得水,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只覺院使之位搖搖欲墜。紀珣出身好過自己,同樣醫術,年輕的世家子弟,比日漸老去的平人醫工更適合做醫官院院使。 就在崔岷自己也漸漸認命之時,太師府上公子戚玉臺出事了。 戚玉臺不知沖撞何物受驚,妄言妄語,戚太師請他于府上出診,崔岷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用心醫治數日,戚玉臺果然痊愈。 戚清對他很是感謝。 這感謝表現在,當宮中有人提醒紀珣如今可以擔任醫官院副院使時,戚太師出聲阻攔了。 崔岷心領神會,這是太師府對自己的回報。 之后幾年,他院使之位,再無人覬覦。 崔岷明白,這是太師府的功勞。然后午夜夢回,偶爾卻仍覺難安。 宛如空心之人被迫走上高位,知曉內里無處可撐,總是膽戰心驚。 直到今日,擔驚方成現實。 戚玉臺再一次發病。 這次發病比上次更為嚴重,數日下來不見半點起色,崔岷自己也焦心。癲疾本就難治,戚玉臺是因為自小到大用著靈犀香梳理情志,保持清醒,然而一旦頻繁發病,藥石難醫。 很是棘手。 崔岷想起傍晚時在戚玉臺屋中,戚清說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