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節
陸曈收回視線,重新看向眼前人。 紀珣坐在對面,望著她的目光滿是認真。 從前在蘇南時,她曾猜測過很多次和紀珣重逢時的情景,待真到了盛京,反倒慢慢打消了這個念頭。 但或許老天正喜捉弄,她越是不想和紀珣相認,這一刻就越是到來得猝不及防。 陸曈平靜回答:“紀醫官走后,我所中之毒不久就痊愈。之后回到家中?!鳖D了頓,“兩年前家人病故,就來盛京投奔一房表親?!?/br> “遠親今在何處?” “過世了?!?/br> “原來如此?!奔o珣恍然,“所以你至西街坐館行醫,以求自立?!?/br> 一個外地女子,在盛京舉目無親,唯有醫術可憑仗,坐館行醫的確是膽大、卻又最好的選擇。 ★an ★c○ “但你為何不來長樂坊尋我?”紀珣不解:“當初臨走時我與你說過,若你想去太醫局,我會幫你?!?/br> 陸曈在西街坐館行醫,最后卻參加太醫局春試,可見是想進翰林醫官院。 若想進翰林醫官院,其實太醫局更容易。 “我醫術不精,知見淺陋,如河伯觀海,井蛙窺天,怎好自曝其短,惹人笑談?!?/br> 這話說得倒像諷刺,紀珣皺了皺眉。 他道:“我不知你師承何人,但以你之醫術,能制出‘春水生’‘纖纖’,早已勝出太醫局學生多已。何必妄自菲薄?!?/br> “我畢竟出身微賤……” 紀珣打斷她的話,“所以,這也是你進了醫官院后,仍不肯與我相認的原因?” 陸曈一頓。 他看著陸曈,微微搖頭:“你是醫者,眼中應只看疾癥,不分貴賤,何況自輕?” 室中一片沉默。 見她不說話,紀珣放輕了聲音,“你醫術天賦過人,又聰慧勤奮,或許你對太醫局存在偏見,但我想告訴你的是,太醫局所授醫經藥理,是尋常醫行學不到的?!?/br> “你愿意進醫官院,有此心抱負,更不應浪費天賦。我知你過去所學醫理,與尋常醫行醫理不同。我會為你尋來太醫局學生所用書籍,你若無事,盡可能多翻閱,若有不同看法,可以來此處找我?!?/br> 他說得認真,陸曈蹙眉:“紀醫官,我說得很清楚,我學醫只是為了糊口往上爬,與你善澤天下的初衷不同?!?/br> “你若只是為了糊口,”紀珣看著她,“就不會進醫官院這么久,都不與我相認了?!?/br> 陸曈啞然。 一個只為私欲、一心想往上爬的醫官,早該在進南藥房的第一日就想辦法傳信出去,以紀珣的性子,能對萍水相逢的過路人伸出援手,對有故交舊情之人,只會更加照顧。 她道:“其實我并非你想的那樣?!?/br> 紀珣搖頭:“過去我誤會你攀附富貴,醫德不正,是我偏聽偏信之過。我向你道歉?!?/br> 她若想攀附自己,犯不著用那些流言手段,明明只用這塊玉佩和蘇南過往就行了。 紀珣有些感慨。 陸曈一介平人,從西街走到醫官院已是不易,然而身處醫官院中,仍難免中傷誣陷。伶仃一人,面對流言蜚語也不解釋,正如當年在蘇南客棧一般,明明身中劇毒還要堅持說無事,世道不公,平人遇到麻煩,總盡可能打掉牙齒和血吞,生生忍受委屈。 陸曈也是一樣。 再看她時,目色就多了點惻然。 這神色被陸曈覺察到了。 握著杯盞的手緊了緊,她低頭,抿了一口手中茶水。 茶是藥茶,馥郁苦澀,濃重藥香令人皺眉。 許是最近甜漿喝多了,她竟已不太習慣這樣苦澀的味道,莫名其妙的,她突然懷念起裴云暎在夏夜大風窗外,遞給她那盞冰涼的白荷花露來。 比這清甜。 她喝茶時,挽起的衣袖拂動,露出手肘處隱隱紅痕。 紀珣視線一頓。 須臾,他皺眉道:“為何你的傷口還未好?” 陸曈一愣。 “神仙玉肌膏對祛疤頗有奇效,無論是刀傷劍傷,亦或是火傷燙傷,用此膏藥,傷疤淡去很快,為何你的已過月余,傷口仍然明顯?” 言畢,伸手朝陸曈腕間探去:“我看看?!?/br> 陸曈往后一縮。 她下意識伸手,放下衣袖,掩住隱約紅痕。 紀珣疑惑:“你……” 她飛快道:“我沒用?!?/br> “什么?” 陸曈定了定神,重新恢復鎮定,道:“玉肌膏珍貴,我不舍得用,所以這些日子只是用尋常膏藥抹傷,紀醫官給的玉肌膏被我存放?!?/br> 紀珣皺眉盯著她,過了一會兒,不贊同地搖頭。 “藥是死物,不及活人珍貴。你的傷雖不致命,但若留下疤痕太久,將來未必還能祛除,應及時涂抹?!?/br> 他起身,拉開身后書架木屜,從里拿出兩罐新的玉肌膏放到陸曈面前。 陸曈:“紀醫官……” 玉肌膏珍貴,宮中貴人才得一罐,他這出手倒是大方,一送就是兩罐。 “這藥本就是我做的?!奔o珣道:“對我來說也并不珍貴,你盡管拿去用,若用光了,我讓竹苓給你送來?!?/br> 他看向外頭煎藥的那個小藥童。 小藥童忙點頭。 陸曈盯著他,紀珣目光堅持,僵持半晌,她只能低下頭,無奈地應下了。 …… 從紀珣的藥室里出來,陸曈輕輕舒了口氣。 白玉物歸原主,了卻一樁舊事,本該感到輕松,但不知為何,與紀珣的相認卻并不似想象中愉悅。 沉甸甸的。 說來奇怪,同樣是多年以后再度相逢,與裴云暎相認的瞬間,她只是短暫地驚訝一下,接受得理所應當。與紀珣說話卻時刻都緊繃著,一時也不敢放松,心情更是復雜。 或許是因為裴云暎已見過她最真實惡毒的一面,反而無所顧忌。而紀珣…… 陸曈握緊醫箱帶子。 在紀珣眼中,她只是個貧苦悲慘的孤女,受人欺凌,歷經千辛萬苦爬至醫官院。 頂著善良老實人的假面去接受對方同情與施舍,總歸令人心中不太自在。 轉過長廊,回到宿院,林丹青正坐在窗前搖扇子。 見她回來,林丹青從竹榻起身,道:“醫正讓去給明仙觀送點方子。下午院里無事,你同我一起去吧?!庇譁惤憰佣叺吐暎骸罢萌蜷T買點甜瓜吃?!?/br> 陸曈應了,到桌前放下醫箱,又打開木柜門,把兩罐新的神仙玉肌膏放進去。 瓷罐小小一個,握在手中沉甸甸的。 陸曈低頭看著,心中嘆息一聲。 從前裴云暎對她一口一個“債主”,如今她倒是有些明白裴云暎的感受了。 欠人人情,果然比被欠人情難受。 …… 被陸曈念及的裴云暎,眼下并不知她此刻心緒。 小室里,屏風遮掩半壁人影,有人正微微俯身,提筆在桌上絹紙上寫字。 字跡潑潑灑灑,似是隨心所欲,正是一首《鶉之奔奔》。 鶉之奔奔,鵲之疆疆。人之無良,我以為兄! 鵲之疆疆,鶉之奔奔。人之無良,我以為君!裴云暎進去時,寧王元朗正寫完最后一筆,見他走近,擱下筆,抬頭笑著望向他。 裴云暎頷首:“殿下?!?/br> 先皇一共有五位皇子。 先太子元禧,當今梁明帝排行第二,寧王元朗是最小的一個。 元朗并非先皇后所生,生母只是浣花庭一位尋常宮女,元朗生母在元朗很小時候就病故,先皇憐他幼年失母,將他一并養在先皇后膝下。 可惜好景不長,先皇后八年后也故去,好在太子元禧溫雅融暢,朝中上下頗得人心,也愿護著他這位幼弟,元朗在朝中也不至為人欺凌。 再后來,先太子喪生那場秋洪之中,元朗為兄長于國寺中供奉長明燈三年不曾回京,三年里,先皇不堪打擊郁郁而終,另外兩位皇子也犯事下獄,梁明帝登基,三年后元朗回京,從前五位皇子,除當今天子,竟只余他一人。 他成了天子唯一手足。 他年幼,又無母族庇佑,從前溫吞平凡,仇家都沒結下兩個。本就無人在意,棋盤重洗后,更如一??捎锌蔁o塵埃被人拋之腦后,言談都懶得提及幾分。 元朗也很甘心做個閑散王爺,從不參與朝中之事。 漸漸的,整個盛京都知道有他這么一位,平易近人、親自去官巷菜市挑選小白菜的老好人王爺。 他也樂得自在。 旁人都說寧王枉為皇室中人,胸無大志,庸碌尋常,平白浪費了一個“元”姓。 但只有知道的人才明白,愿意蟄伏之人,所圖從來不淺。 裴云暎上前,將手中信函呈上:“殿下,之前抓到的人,供詞已有眉目?!?/br> 寧王點頭,伸手接過信函,卻沒即刻打開,只擱在桌頭,自己在桌前坐下,嘆了口氣。 “殿下為何事憂心?” 寧王搖頭:“今日地方來報,蘇南蝗災肆虐。百姓苦不堪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