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節
“御藥院也做不出第二瓶?!?/br> 她說得一本正經,好似這真是什么昂貴謝禮,而他不收下就是沒有眼光的蠢貨。 裴云暎不怒反笑。 他冷著聲音:“你要是再推給我這東西,我明日就讓人在皇城里散布流言,說我是你未婚夫?!?/br> 陸曈:“……” 她默默收起藥罐。 這人不識好歹。 且不要臉。 屋中氣氛冷凝一刻,似是察覺出她腹誹,裴云暎輕咳一聲,看了她一眼,道:“不過,你是怎么想到把丹砂和那些藥汁混在一起的?” 豐樂樓“驚蟄”房中的“畫眉圖”,是陸曈托裴云暎所作。 那幅驚雷圖是普通絹畫,驚雷圖之下的“畫眉圖”,所用材料卻絕不普通。 卷帛被陸曈提前用紅芳絮熬制藥汁浸泡,隨大火一起,畫中芬芳撲鼻,致人迷幻。 而其中描摹線條所用顏料,是陸曈親手調配,石蛇蛇蛻、云母、煙膠、浸藍水、蟲白蠟……各種藥材經特殊方法煉制,混入丹砂,畫入圖中,半個時辰后顏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顯色。 陸曈讓裴云暎以此料涂抹畫中人物七竅。 火勢漸猛,燒掉那幅驚雷圖,司禮府的“池塘春草夢”已無知無覺地侵襲戚玉臺許久,其癲癥已瀕臨邊緣,只需最后一味藥引。 戚玉臺剛服過散,又聞過香,血氣相并,氣并于陽,陡然見這一幅畫眉圖,勾起舊事重影,再見畫中人七竅流血,,必然心虛停水,虛氣流動,恍惚不恒。 她看過戚玉臺醫案,雖上面真實情狀都被掩蓋,但仍能清楚當年莽明鄉楊翁一案后,戚玉臺臥床很長一段日子。并且之后太師府驅走所有雀鳥。 第一次因外物驚悸尚能壓制,第二次必然嚴重得多。 而那之后,豐樂樓的大火還在繼續燃燒,火是從頂閣開始燒起來的,畫眉圖遇火燃盡,不會留下一絲痕跡。即便后來有人懷疑,再上閣樓,一片火后廢墟,也查不出端倪。 只會以為是那位服食了太多寒食散的太師公子,神智恍惚之下的胡說八道罷了, “真是天衣無縫?!倍厒鱽砣速澰S的聲音,裴云暎偏了偏頭,“不過,此法新鮮,你是從何得知?” 這種顏料變幻之法,醫經藥理中并不會教。 陸曈愣了一下。 她低頭,抿了一口面前白荷花露,花露冰涼,甜味便顯得微微寡淡,甚至覺出一點苦澀來。 “是我父親告訴我的?!?/br> 裴云暎微怔。 似乎為了好看,賣甜漿的小販在竹筒杯里放了兩片碎荷瓣,粉白碎花浮在清亮漿水里,沉沉浮浮,像夏夜荷塘被月色照亮的小舟。 陸曈恍惚一瞬。 似乎有人在背后叫她:“曈丫頭,曈曈,你慢點!” 她在前方蹦跳著,一回頭,看見母親拉著陸柔在背后叫她,陸謙和父親走在后面,一人手里抱著幾筒甜漿。 “快點呀!”她抱怨著,“等下趕不上水戲了——” 常武縣每年夏至前后,會有人在縣中小河邊搭臺子唱水戲。 每到這個時候,城里各家百姓都乘了渡舟去河邊看戲。 班社最出名的幾出戲,小孩子不愛聽。什么愛恨情仇、什么升官發財,什么忠孝禮義滿口大話,聽著遙遠又無趣。 最受歡迎的是鬼戲,譬如張家宅今日冤死了個小孩明日化作厲鬼來復仇,李家廟里的財神像夜里會變作老嫗吃掉富貴人家的心肝,隔壁山上新墳里的鬼新娘每日夜里都會挑個路過的男人過來成親……小孩們一面嚇得吱哇亂叫一面聽得津津有味。 陸曈也很愛聽那出“無頭陰魂生仇死報”。 有一年班社心血來朝,將那出“無頭陰魂”戲改了改, 臺上燈籠昏暗,唯有涂了油彩的戲子戲服鮮艷,大紅燈籠在紙做的宅門前微微一亮,墻上豁然浮起一張七竅流血的大白臉。 “哇——”的一聲。 陸曈嘹亮哭聲驚飛荷塘里一片白鷺。 那一年常武縣許多看戲的小孩都嚇哭了,陸曈回去就發了熱。鄰居家的嬸子非說她是被臟東西纏上,要去山上請個姑婆來喊喊魂。 陸柔陸謙坐在她榻前,望著她憂心忡忡。 她裹著毯子縮在床腳,只覺帳子里、柜門前、桌底下隨時會浮出那么一張大白臉,一刻也不敢閉上眼睛。 不過短短兩日,原本圓潤的小臉也顯得消瘦了兩分。 父親從門外走了進來,教她穿好衣裳下床。 她不肯。 “你起來?!备赣H說:“我教你捉鬼?!?/br> 捉鬼? 對捉鬼的好奇終究大過躺在床上不起的賴皮,她拖拖沓沓下了床,走到父親身邊,父親讓她坐在鋪了紙的桌前,遞給她一只沾了顏料的筆。 顏料像是朱砂,卻與平日的朱砂又有不同,質地過于黏稠。 父親讓她寫個字。 陸曈龍飛鳳舞畫了一個“鬼”。 朱色字跡潦草似畫,分不清是字是符,父親扶額嘆息。 陸曈莫名其妙。 她呆坐了片刻,正想問捉鬼要捉在哪里,就見白紙之上,紅色字跡漸漸褪去,如旁邊站了個看不見的人,悄無聲息拿布一面將字跡擦掉了。 陸曈驚得一下子跳起來:“有鬼!” 父親卻按著她的肩讓她重新坐下。 他拿起桌上油燈燈盞,在褪成虛無的白紙上輕輕一燎,方才消失的字跡便又重新浮現出來。 “這是……”陸曈目瞪口呆。 “為父問過班社的班主,用石蛇蛇蛻、云母、煙膠、浸藍水、蟲白蠟……各種藥材經特殊方法煉制,混入丹砂,畫入圖中,半個時辰后顏色即消。然一遇大火,丹砂重新顯色?!?/br> “戲臺上的絹布早已提前用顏料摹了人臉,戲至中途,小生拿火把一燎,布上自顯異色?!?/br> 父親站在桌前,望著她嘆道:“曈丫頭,世上是沒有鬼的?!?/br> 年幼的她已知一切來龍去脈,心下稍松,但回想起布帛上慘白人臉,仍覺驚悸,偏要將信將疑問道:“萬類不齊,咱們只是沒見過,那萬一就有呢?” 父親無言一刻。半晌,他道:“那也不用怕?!?/br> 陸曈眨了眨眼。 “書上有云,先生說:見鬼勿懼,但與之斗;斗勝固佳,斗敗,我不過同他一樣?!?/br> 他撫須:“這,就是為父教給你的捉鬼之道?!?/br> 見鬼勿懼,但與之斗。 這條“捉鬼之道”,后來在落梅峰中時常被她回想。每次在墳崗翻找死尸時,她都會告訴自己“人乃未死之鬼,鬼乃已死之人”,無需憂懼。 而這世上,多的是兇惡殘忍遠勝于鬼怪之人。 不過謹承一個“斗”字。 燈火昏暗,一陣狂風掠來,門前樹枝被打得在木窗前“噼啪”作響。 陸曈回過神,灌了一口白荷花露,低頭道:“父親從班社聽來的方子,后來家里??脊φn時,我用來作弊?!?/br> 裴云暎神色古怪:“作弊?” “不錯?!?/br> 她不用像陸謙一樣去鄰縣上學堂,但功課一樣沒落下,每半年父親還要在家???。 那簡直是她的噩夢。 機智的她想到用父親的“捉鬼之道”將默不出來的詩文用摻了藥材的丹砂寫在白紙上,不過沒等點燃火折子就被發現——畢竟白日點燈也有點太過分了。 父親把她罵了個狗血淋頭。 “成日偷jian?;袷裁礃幼?!戒尺呢?誰把我戒尺藏起來了!” 陸謙早已抱著戒尺跑出半里外,陸柔過來勸說,被父親鐵青著臉推出門外。 “從小為人,休壞一點,覆水難收,悔恨已晚!你們就縱著她吧?!?/br> 又沖她斥道:“我教你顏料之法,可不是讓你用在這種歪門邪道上的!” 想著想著,陸曈“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父親一向德教為先,幼時她只是想應付功課偷寫下來,便被視作“歪門邪道”,但現在,她用這“捉鬼之道”來設計大火、陷害,甚至還不止,在那之前,她就已經殺人、埋尸,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面上笑容漸漸淡了下來,陸曈靜了一會兒,道:“他一定對我很失望?!?/br> 她長成了父親最不愿意她長成的模樣。 四周暗沉沉的,只有窗外風聲嗚咽。 “我倒覺得他會以你為榮?!?/br> 一片岑寂里,忽然有人開口。 陸曈抬眼。 “一個人單槍匹馬殺上盛京給全家報仇,殺了三個仇人還能全身而退,最后一個看著也快了,我若將來也有這樣的女兒,一定很是自豪?!?/br> 他說得隨意,仿佛無心之言。 空氣中隱隱傳來一點冷冽芬芳香氣,火苗照亮眼前人俊美鋒利的眉眼,明明大雨欲來,卻因這片柔軟暖色,竟有些如斯好景的美意。 他望著陸曈,笑著開口:“令尊要是知道你如今做這些,應該只會心疼?!?/br> 陸曈心頭一顫。 她離開家太久,已不敢奢求包容寵溺如往日,更不敢奢求心疼。 陸曈收起心緒,“‘我若將來也有這樣的女兒……’”她學著裴云暎的話,蹙眉,“殿帥這是占我便宜?” 他一愣,隨即好笑:“我這是在安慰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