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節
戚玉臺呆了一下,慢慢低下頭。 一把柴刀從自己身后穿來,刀尖深深沒入半柄,殷紅的血一滴一滴流下來,和楊家人的血混在一處。 楊大郎的臉在護衛們的刀下變得不甚清晰,只聽得見對方咆哮的怒吼:“王八蛋,我要殺了你——” 他被護衛護著迅速退出屋舍,腰間痛得出奇,原來同樣是血,從別人身上流出來和從自己身上流出來感受截然不同。 戚玉臺捂著傷口,呻吟道:“燒了!把這里全燒了!” 他不想要再看見楊家的任何人,這些低賤的窮鬼! 火苗迅速燃了起來。 楊大郎的木棍早已被砍得七零八碎,他的人也如那根木棍變成一段一段的,看不出完整模樣。 那火海里,卻突然冒出張蒼老人臉。 楊翁不知什么時候醒了。 他倒下去時后腦磕著石頭,像是死了,此刻偏偏又醒轉過來,滿頭滿臉是血,顫巍巍從火光中爬出,朝著他用力伸出一只手,試圖抓住他袍角。 護衛一腳將他踢了回去。 戚玉臺魂飛魄散。 烈火燒天,飛灰遮目。 楊家那一場大火燒得異常猛烈,將屋內一切燒得幾如灰燼。 當時莽明鄉鄉民們都在茶園干活,一片屋舍并無人來,后來縱然也覺出幾分不對,仍無一人敢開口置疑。 太師府派人處理了。 戚清最終還是知道了此事。 只因戚玉臺當時受楊大郎那一刀,雖有護衛最后關頭推開,不至要命,但傷勢也著實不輕。 但身上的傷勢仍能處理,更可怕的是,他在回到太師府后,就開始頻繁做噩夢。 夢里楊翁那張蒼老的臉總是和藹地看著他,請他喝茶,他端起茶杯,發現粗糙的紅泥茶碗里,粘粘稠稠全是鮮血。 老漢血淋淋的臉對著他,在火海里直勾勾盯著他眼睛,叫他:“阿呆——” 戚玉臺豁然夢醒,已出了一身冷汗。 從那時起,他就開始不對勁。 有時候白日里也會看見楊翁的影子,還有阿呆,漸漸的他開始有迷惘失常,號哭罵言之狀,醫官院院使崔岷說他這是情志失調所致,因遇險臨危,處事喪志而驚,由驚悸而失心火。 父親令崔岷為他診治。 那段日子,戚玉臺自己也記不太清了,崔岷每日來為他行診,深夜才歸。meimei以淚洗面,父親神色郁郁。 好在兜兜轉轉過了幾月,他漸漸好了起來,不再做夢,也不再會在白日里看到楊翁的影子。 甚至連腰間那道深深刀疤,也在連用十幾罐“玉肌膏”后只留下一點很淡的影子。 一切似乎就此揭過,除了他落下一個毛病。 一見畫眉,一聽畫眉叫聲,便覺心中易怒煩躁,坐立難安。 父親干脆驅走府邸中所有鳥雀,太師府上上下下再也尋不到一只鳥。 至于那只畫眉…… 楊翁家的那只畫眉當日被他帶走,仍鎖在鳥籠中,后來他回府后,傷重、心悸、調養……府中上下都忘了那只畫眉,等過了月余記起時才在花房里找到。 無人喂養,畫眉早已餓死了,羽翅暗淡凌亂,僵硬干癟成一團。 下人把它扔掉,他再見不得畫眉。 耳邊傳來清亮啁啾,一聲一聲,聲聲歡悅。 戚玉臺瞳孔一縮。 哪來的聲音? 這里怎么會有畫眉! 寒意從腳底升起,他顫抖著望向眼前。 那幅巨大的、漂亮的畫眉圖就在他面前,老漢與雀鳥都是同樣栩栩如生,一大片新鮮茶葉的奇異芬芳鉆進他鼻尖,他恍惚覺得自己正在城外莽明鄉的茶園中,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老漢木然望著畫外的他,眼睛鼻下竟漸漸地流出血來,血淚若當初茅舍地下一般蜿蜒,卻又比那時候更加鮮麗。 戚玉臺慘叫一聲,抱頭蹲了下來。 他呻吟著,央告著:“……不是我……別找我……” 昏蒙的腦子突然變得格外刺痛,像是有人拿著根粗大銀針在他腦中憤然翻攪。他痛得渾身發抖,四周火光變得不太清晰,他不知道自己是誰,現在又在何地,只是抱著肩膀哽咽,胡亂地開口:“我是、我是太師府公子,我給你銀子……” “別找、別找我……” …… 樓下火勢漸小。 穿著火背心的巡鋪們從樓里出來,收好竹梯。用剩的水囊摞在一邊。 申奉應抹了把臉上飛灰,心中松了口氣。 火勢不算小,木閣樓也易燃難滅,但好就好在胭脂胡同附近有兩個軍巡鋪屋,水囊人手都備得充足。整座樓里所有人都救了出來,如果再晚半個時辰,再想救閣樓上的人恐怕就沒這么容易。 他揉了揉胳膊,看向閣樓頂上的火光。 火是從最上頭一層起來的,因此頂閣的火也最難撲滅,且木梁被大火一燒極易坍塌,他沒再讓巡鋪們上去,已經燒了這么久,再滅火無甚意義,總歸人都沒事,就不必讓巡鋪再冒無謂風險。 所有救出來的人都擠在木樓不遠的涼棚下,裹著毯子驚悸未消,申奉應才收好唧筒,就聽得人群中不知有誰喊了一句“這人是太師府公子!” 太師府公子? 申奉應耳朵一動,唧筒從手中滑落。 他沒顧得上唧筒,扭頭問道:“在哪?太師府公子在哪?” “在這里!”鬧哄哄的人群里有人對他揮手,“他自己說的!” 申奉應精神一振,夜里出差的倦意頓時一掃而光。 當今朝中就一個太師,太師府公子,那就是戚家公子咯? 戚公子怎么會來豐樂樓,以他家資,應當去城南清河街吧? 不過這么大官,應當不會有人敢冒充。 他都沒見過太師呢! 申奉應美滋滋地想,要真是太師府公子,今日他救了對方一命,也算賣了個好,不說連升三級,升個一級應當不為過吧! 他一路小跑到涼棚下,輕咳一聲,端出一個嚴肅而不失親切的笑容,問:“戚公子在哪?” 有人朝他指了指。 申奉應撥開人群,低頭一看。 人群最中央,蹲著一個年輕公子,衣裳被火燎得狼狽,抱著頭不知在囁嚅什么。 像是被嚇著了。 天可憐見的,這么大火,這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應當受驚不輕。 申奉應小心靠近他,柔聲開口:“沒事了,戚公子,火已經滅了……戚公子?” 地上人顫了顫,慢慢松開抱頭的手,一點一點抬起臉來。 申奉應一愣。 男人膽怯地望著他,一張臉被灰熏得發黑,嘴角不住翕動,申奉應湊近,聽見他說的是:“我是戚太師府上公子……我是戚公子……我給你們銀子……好多銀子……” 申奉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眼前人兀地驚悸跳起來,一把抓住申奉應袍角,瘋瘋癲癲地開口:“畫眉,你有沒有看到畫眉?好多好多畫眉!” 他癡笑著:“畫眉流血了!要來殺人了!” 四周鴉雀無聲,不遠處閣樓火光未滅,胭脂胡同狹窄的胡同里,密密麻麻的人群團團看向這頭。 如看一出熱鬧雜戲。 申奉應下意識后退一步,面上柔情與笑容頃刻散去。 什么情況? 這人真是戚太師府上公子? 怎么看起來倒像是…… 瘋子? 第一百八十四章 白荷花露 醫官院夜里亮起火光。 外頭嘈雜聲漸起,屋中睡著的兩人都被吵醒了。 林丹青迷迷瞪瞪地從榻上爬起,點了燈,外頭人影攢動,有人竊竊說話。 “怎么了?”陸曈跟著披上衣裳。 “不知道?!绷值で嗳嘀劬ο麓?,推門出去,“我去瞧瞧?!?/br> 院里燈火漸亮,越來越多的醫官從宿院中跑出來,擒著蠟燭低聲議論。年長的老醫官們則穿好衣裳背著醫箱匆匆出門,不知去往何處。 林丹青與樹下的幾個醫官說了一陣話,秉燭回到門口,對陸曈道:“胭脂胡同走水了?!?/br> 陸曈一頓:“走水?” “是啊。還是從豐樂樓起的頭,豐樂樓我聽人說過,一整座木制酒樓,燒起來可不得了?!?/br> “他們都是去查看傷者的,不過沒讓咱們這些新進醫官一起,應當傷者不多。我記得從前景德門燈節起火,整個醫官院都出動了?!?/br> “說起來今年入夏都起了好幾次火事了,咱們平日用火的時候也多注意,免得燒起來……” 她兀自說了一串,見陸曈只望著遠處久久不語,不由道:“怎么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