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節
她坐在馬車上,淡色裙角與外面的雪地融為一體。 年幼的陸曈踧踖不安地望著她:“小姐,離開前,能不能讓我同爹娘告別?” 冪籬下的女子像是笑了:“不行哦?!?/br> 她說:“這是你與我之間的秘密。你爹娘連服七日解藥,疫毒自除。但若你泄露秘密,最后一日,解藥變毒藥,你一家四門,一個也活不了?!?/br> “明白了嗎?” 陸曈打了個冷戰。 后來她謹遵蕓娘所言,每日煎了藥喂家里人服下。爹娘不是沒有懷疑過,她只說是縣太爺好心發給窮人的,那時候父母兄姊都已病得下不了床,縱是懷疑,也難以求證。 不過,家里人的潰爛的確是止住了,也沒再繼續生疹子,疫毒臨門前悻悻而歸。 蕓娘沒有騙她。 幼年陸曈一面欣喜,一面在心中盤算,蕓娘說第七日解藥變毒藥,那前六日她便閉口不提,等到第七日,她看爹娘服下解藥后,再全盤托出。 她只是想和爹娘道別,否則無緣無故消失,家里人會擔心的。 到了第六日,喂家人服下解藥,陸曈去城門口找蕓娘拿第七日煎服的藥材,蕓娘讓她上了馬車,遞給她一杯熱茶,她不疑有他,仰頭喝下,再醒來時,已山長路遠,早已不是常武縣熟悉的街巷。 她拉開馬車簾,惶然看著外頭陌生風景:“不是說……要連服七日解藥嗎?” 面前婦人已摘下冪籬,露出一張香嬌玉嫩的臉,道:“只要六日就好了?!?/br> 她不敢置信:“你騙我?” “是啊?!?/br> 婦人笑了起來,像母親寬容不懂事的孩童稚言,摸摸她的頭,語氣溫柔得近乎詭異。 “不然,你不就有機會告訴了他們了嗎?” 離別來得匆匆,不叫她做好一點準備,她呆呆坐在馬車里,一時忘了反應,直到蕓娘伸手,放下車簾,所有沿途荒草霜枝、煙深水闊全被掩去。 唯有婦人微笑著看著她。 “小姑娘?!?/br> 她說,“這個,叫遺憾?!?/br> 第一百八十一章 豐樂樓 遺憾。 陸曈聽過很多遺憾的詩。 陸柔告訴她,遺憾就是惋惜、無奈、后悔的意思。 幼時的陸曈覺得這種事有很多,不小心摔碎了自己最心愛的瓷人的時候,和劉子德兄弟爭奪席面上最后一塊糖糕的時候,因為忙著撈魚而錯過廟口戲臺最后一班夜戲的時候…… 吵吵嚷嚷的生活里,她總是惋惜、無奈、后悔。 但在那一刻,她終于明白了遺憾的真正含義。 遺憾,是沒來得及告別。 她后來無數次的回想,哪怕當時給爹娘留一封信呢,或是找人捎句話,為何要笨成那樣不知變通,如果她也像陸柔陸謙那樣多讀些書,再聰明一點,或許就能想出別的辦法。 每一次回想,遺憾便更深一分。 又在山上用陸謙背的詩安慰自己:離多最是,東西流水,終解兩相逢。 等下山就好了,等重逢就好了。 以為遺憾是暫時的,卻原來不知不覺,已成永遠。 她永遠失去了和家人告別的機會。 夜長風冷,青燈一粟。 陸曈聽見自己平靜的聲音:“走得匆忙,沒來得及?!?/br> 這回答有些敷衍。 裴云暎若有所思地盯著她:“所以,你叫十七,是因為你是你師父第十七個徒弟?” 陸曈緘默。 那時候蘇南破廟,她逼著裴云暎在廟墻上寫了“債條”,落款用了十七——她不想用自己名姓。 見她似是默認,裴云暎牽了牽唇:“你這師父醫術很是了得,怎會聲名不顯,他是什么樣的人?” “裴大人?!?/br> 陸曈突然開口,打斷裴云暎的話:“黃茅崗圍獵場,太子遇險,三皇子也遇刺,誰會是兇手?” 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個,裴云暎怔了一下,隨即看向她:“你認為是誰?” 陸曈笑了笑:“說不定都不是呢?!?/br> “我小時候總是和劉家兄弟吵架,有時為了報復,會偷偷將他們二人的麻糖一起吃掉,然后挑撥他們,讓他們以為是彼此吃了對方的糖,其實都是我干的?!?/br> 坐在對面的年輕人神色微動,看著她的目光一瞬復雜。 陸曈坦然望著他:“殿帥,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你我二人之間,心知肚明,點到即止,不必再打聽了?!?/br> 她坐在桌前,神色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冷清清似山中靜雪。 裴云暎靜靜注視著她。 這個姑娘,冷靜、淡漠、理智,可以面無表情取掉一個人性命,為復仇孤注一擲決絕得瘋狂。 常武縣的密信中稱,陸三姑娘陸敏驕縱任性,活潑靈動,常使陸家夫婦頭疼,哪怕是他多年前在蘇南破廟的那一次短暫相遇,他也記得對方是個會害怕、會不悅、會故意使壞試圖扯掉他面巾的姑娘,尚未完全退去頑皮孩子氣。 與眼前女子沒有半絲相同。 不過短短五六載,她又經歷了什么。 明明剛才已感到她態度柔和下來,為何一提到師父,就豎起渾身尖刺,拒絕旁人靠近。 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烈陽,灼灼傷人刺眼,陸曈頓了一會兒才開口:“殿帥的戒指呢?” 他一怔,隨即低頭一笑,從懷中掏出一只銀制的指環。 時日隔得太久,那只指環已經漸漸發黑,燭火下閃著一層暗淡冷澤。 陸曈拿起那只戒指。 她道:“當年蘇南破廟中,我替殿帥縫傷,殿帥曾允諾我一個人情?!?/br> “當年一諾,不知還作不作數?!?/br> 裴云暎望著她,唇角一揚:“當然?!?/br> “你救了我,人情總要還?!?/br> 他問:“你想殺了戚玉臺嗎?我可以幫你?!?/br> 陸曈看向裴云暎。 年輕人語調輕松,眉眼含笑,像是隨口而出的戲言,一雙漆黑眼眸卻似星辰,安靜地、認真地盯著她。 像是只要她開口,他就會答應。 默然良久,陸曈別開了眼:“你不是有自己要做的事嗎?” 她仰起頭:“要殺他得蟄伏多久,半年,一年?還是更長?” 他微微蹙眉:“你很著急?” “對,很著急?!?/br> 實在不想多浪費一刻。 裴云暎低頭思忖一下,抬眼問:“那你想怎么做?” “我想請裴大人幫個忙?!?/br> “什么忙?” 陸曈看著他,半晌開口。 “我想請裴大人,替我畫一幅畫?!?/br> …… 夜漸漸深了。 陸曈離開殿帥府,裴云暎送她上馬車,由青楓護送回醫官院。 直到馬車消失在巷口,裴云?;氐降顜浉?,叫赤箭進了屋。 他把寫好的信函交給赤箭,“挑幾個人去豐樂樓,照上面寫的做?!?/br> 赤箭領命離去。 蕭逐風不知什么時候回來了,坐在桌前冷眼瞧他:“之前你幫她是因為同情,現在是因為恩情,以后呢,因為感情?” 話音剛落,身后就有人聲音傳來:“感情?誰有感情?” 段小宴的腦袋從門后探出來,一臉駭異:“誰?哥你嗎?你對陸醫官有感情?” 裴云??此谎郏骸俺鋈??!?/br> 段小宴“哦”了一聲,悻悻縮回腦袋,把門給二人關上了。 “你知道世上有一種治不好的病叫什么嗎?”裴云暎無奈:“蕭二,什么時候你和段小宴一樣,腦子里除了風花雪月沒別的事了?” “我只是不明白?!?/br> “如果我說,我希望她能大仇得報呢?” 蕭逐風看向他。 裴云暎低眸,平靜開口:“我希望她能成功,真心的?!?/br> …… 夏夜清涼散去,天再亮起來時,日頭就更多幾分燥辣——轉眼入了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