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節
她與他距離很近。 比上次馬車搖晃時偶然的觸碰更加親密,冰冷的衣襟處,懷抱卻像是帶著暖意,而淡淡的蘭麝香氣若隱若現傳來,像個誘人沉淪的禁忌,不覺生出幾絲不該有的綺念。 陸曈恍惚一瞬。 他的目光輕飄飄瞥過她身后不遠,而后扶著她站好,笑了一下,問:“怎么了?” 陸曈回過頭,院門外,恍然掠過董麟匆匆逃開的背影。 她松了口氣,又回頭看向眼前人。 裴云暎站在她面前,神色很是無辜,既沒有因她剛剛沖回來這般突兀舉動而詫異,也沒有多余問其他什么。 平平淡淡的,和她猜測的反應不大相同。 陸曈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究竟有沒有瞧見董麟。 倘若瞧見,他就已知自己這故意之舉,何故如此平靜。但若沒瞧見,以裴云暎的性子,早就揶揄幾句“未婚夫”之類的調侃。 畢竟連她自己也覺得方才造作。 更何況這人又很是聰明。 不過目的既已達到,裴云暎不說,陸曈也斷沒有給自己找尷尬的道理。反正董家小少爺看上去是個愛哭的性子,既然董夫人本就以為她與裴云暎有些什么,將這誤會再深一層,至少日后可以絕了董少爺的執念。 陸曈后退一步,把醫箱帶子重新扶回肩上,道:“沒什么?!?/br> 想了想,又仰頭補充:“不用金蛺蝶,這是謝禮?!?/br> 裴云??粗?,似乎想說什么,最后卻又沒說出來,只點了下頭,笑道:“好?!?/br> 陸曈心下稍安,道:“我先走了?!?/br> “我送你?!彼驍嗨?。 這回陸曈沒再拒絕。 若董麟瞧見裴云暎與她舉止親密,只會將念頭斷得更加清楚,裴云暎此舉正合她意。好在這回出門,或許是董少爺已太過傷心先行離開,一直到陸曈上了馬車,也沒看到董少爺的身影。 裴云暎站在巷口,一直等陸曈的馬車駛遠,唇邊笑意漸漸淡去,又在巷口站了一會兒,才轉身往殿帥府的方向走。 他走得很慢,神色安靜,像是在思考什么。遠處落日最后一絲余暉已沉下,院中沒了方才暖色的光,一瞬變得冷清起來。 待進了營府的小院,遠遠瞧見梧桐樹下靠著個人,裴云暎一怔。 蕭逐風立在樹下,神色冷漠,不知是什么時候來的,方才之事又看見了多少。 “什么時候回來的?”他笑著上前。 蕭逐風不說話,直等對方走近,幾乎要錯身而過時,才意味深長地開口:“我想取一件東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礙?!?/br> 裴云暎:“……” 這是他不久前說過的話,當時蕭逐風問他為何處處對陸曈偏袒維護,當時他這般回答。 “真好,”蕭逐風瞥他一眼,語氣難以言喻,“你又替她掃除了一個路上‘障礙’?!?/br> “……” “莫名其妙?!迸嵩茣_拥?,又懶洋洋擺了擺手,“要曬月亮自己曬,我進去了?!弊哌M營府中。 蕭逐風站著沒動。 天色全然暗下來,今夜卻沒有月亮,院子里有風吹過,梧桐樹上,一片樹葉飄飄蕩蕩地落下來,落在他手心。 葉子半青半黃,中間一塊顏色卻并不分明,混沌看不清楚,他低頭看了片刻,手一松,葉子緩緩飄落,像只枯萎的蝴蝶沉入土地。 男子站直身,也跟著離開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丹青 谷雨過后,盛京迎來立夏。 司禮府門前院落中芍藥繡球開了不少,紅紅紫紫、英霞爛爛,本就華麗的府邸更若多了百枝絳燈,寶色煌煌。 一進雨季,盛京的地面就像是沒干過。金顯榮脫下稍顯厚重的春衫,換了輕薄涼爽的單衣,走到屋前,從銀罐子里夾出一粒香丸,小心翼翼點上,移至香爐中。 香爐蓋子被掩上,一束細細青煙從牛首中吐出,伴隨馥郁清香。 金顯榮低下身,湊近聞了一大口,滿意閉上眼睛,細細品味其中滋味。 才品沒幾口,身后有人進來。 來人一身華麗衣袍,微帶倦容,金顯榮回過頭,“喲”了一聲,遂笑道:“玉臺回來了?!?/br> 來人是戚玉臺。 前些日子,戚玉臺身子不適,又告假回家了。 他這一年里頭隔三差五告假回家,金顯榮也早已習以為常。最初得知戚玉臺來戶部時,金顯榮還頗覺詫異,想著以戚家之勢,戚太師再怎么也不該給兒子安排這樣一個虛空閑職。如今看來,金顯榮卻不得不佩服這位老太師頗有先見之明。 就戚玉臺這個病怏怏的身子,要真安排什么忙碌差事,豈不是很要人命? 得虧戶部如今跟個擺設一般,有沒有戚玉臺在,區別不大。 難怪人家能做到太師呢,眼光實屬比旁人長遠。 不過心中這樣想,嘴上的奉承關切還是不缺的,金顯榮笑道:“……這回是好全了?瞧著還有些疲色,玉臺你也不要太心急,戶部的事哥哥一人還是忙得過來的……當務之急是治好身子,你要是在這有個頭疼腦熱的,我怎么跟太師大人交代呢……” 他每次都如此諂媚,戚玉臺敷衍地應付了,回了自己屋,一屁股坐在桌前。 關上的屋門隔絕了金顯榮的奉承,也隔絕了戚玉臺的不屑。 在府里關了幾日,本就心情煩躁,一回司禮府,金顯榮張口閉口還是“太師大人”,總是惹人心煩。若非這段日子父親看他看得緊,他該去豐樂樓“松快松快”的。 戚玉臺心中,沒來由地煩躁起來。 那股無名之火難以壓抑,他坐直身子,伸手夠到桌上的罐子,銀罐蓋子一揭開,不由愣住了。 罐子里滿滿當當裝的都是靈犀香香丸,一粒粒疊在一起,堆得像座小山。 戚玉臺忍不住望向門口。 過去那些日子,每當他告假歸家,不消幾日,再回來時,銀罐子里的香丸必定被順了個干干凈凈。金顯榮愛貪小便宜,靈犀香昂貴,總是趁他不注意偷拿幾顆,連同戚家送來的珍貴茶葉。 既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關系,戚玉臺雖然輕蔑他這般行為,卻也沒有明說,依然默許了??倸w太師府不缺買香的銀子,用小恩小惠來收買金顯榮,讓金顯榮在戶部有時多行方便,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他已做好面對空罐子的準備,甚至回來之前,已帶了一罐新的靈犀香,不曾想金顯榮竟轉了性子,這罐香丸動也沒動,仍舊擱在他書臺上。 戚玉臺覺得奇怪,忍不住起身打開門,走到外頭堂廳。 金顯榮躺在正屋中的紅木躺椅上,仰著身子,膝頭搭著一本戶部的文冊,正半閉著眼聽著窗外雨聲,十分愜意的模樣。 在他面前,書案上擱著一只銅質香爐,青牛甩著尾巴,牛首中吐出細細青煙,與平日沉郁香氣不同,透著股芬芳清甜。 這不是靈犀香的香氣。 戚玉臺有些發怔。 躺在椅子上的金顯榮察覺到身邊有人,一抬眼,就見戚玉臺陡然站在眼前,嚇了一跳,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道:“玉臺,你這是做甚?” 戚玉臺回過神,指了指桌上香爐:“侍郎,你換香了?” “???”金顯榮沒料到他說起這個,呆了呆,才道:“是換了……玉臺,這香好聞不?” 戚玉臺湊近,細細嗅了一下。 靈犀香用材昂貴,馥郁濃厚,但許是聞了多年,再驚艷的香氣也變得平庸。金顯榮這味香用料應當普通,乍一聞有些俗氣廉價,然而細細一品,頓覺幽麗甜美,似夏日熟透的果實飽滿欲滴,在這雨季里顯得格外清新。 連他方才的煩躁也驅散兩分。 “……好聞?!逼萦衽_點了點頭,不以為然道:“侍郎在哪里買的?” 這香必然不如靈犀香貴重,金顯榮或許也是一時興起,在香藥局買了更便宜的香丸來換換口味。 聞言,金顯榮露出一個神秘的笑。 他輕咳一聲,壓低了聲音:“這香叫‘池塘春草夢’?!?/br> “‘池塘春草夢’?” “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彼麚u頭晃腦吟誦幾句,笑容也生出幾分猥瑣,“這是陸醫官特意為我調配的香丸,里頭有好幾味藥材。男子聞多了此香,補氣益血,對那個有好處?!?/br> “玉臺啊,”他拍拍戚玉臺的肩,苦口婆心地勸道:“你現在年輕,不懂,但少年易老,要珍惜?!?/br> 他話說得模模糊糊,戚玉臺卻明白過來。 前些日子聽說金顯榮得了腎囊癰,醫官院的醫官都來了好幾波,看來這新香丸,就是那位女醫官為金顯榮的腎囊癰而調配。 廉價的普通香丸,他本應該嗤之以鼻,但鬼使神差的,戚玉臺莫名想起了上次見到對方時,那位女醫官說的話。 “靈犀香凝神靜氣,可緩失眠不寐之癥,不過,長期使用此香,難免形成依賴。久用之下,反而適得其反?!?/br> “戚大人有時也不妨試著少用此香,以免成癮傷身?!?/br> 他從小到大,吃什么、用什么、做什么,全由父親安排。 大至身邊小廝下人,小至房中所用熏香,都是父親挑選,沒有自己選擇的余地。 這本也沒什么,如他們這種出身高貴之人,用最好的、最貴的,一向理所應當。 然而此刻金顯榮捧著他那壺廉價的香,喜不自勝、宛如珍寶的模樣,看得他卻心中不是滋味。 這香真有那么好么? 比靈犀香更好? 戚玉臺不知道,因為他從小至大,只用過靈犀香一味香。 沒有選擇和不愿選擇,本就是兩回事。 他莫名心中又開始煩悶起來,像是有什么討厭的小鼠在腦子里奔跑,細爪勾得人心癢癢,然后是更深的暴躁。 他走了兩步,忽然又折回身來,遲疑一下,對金顯榮開口:“侍郎?!?/br> 金顯榮笑容還未收起:“怎么啦?” 戚玉臺伸出手。 “也給我幾顆吧?!?/br> 頓了頓,他瞇起眼:“我也想試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