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節
“我在師父的手札中曾見過此物記載?!?/br> 蕓娘的醫書全堆在落梅峰,準確說來,醫書少,毒經多,陸曈有時候都不知道蕓娘究竟從哪里搜羅到這些稀奇古怪的毒物,從中原到異族、從山地至海上,一些是天然毒草,長于人跡罕至之地,一些是出自她手制作的新毒,那毒性更猛更狠辣。 陸曈一一讀過了。 在山上的那些日子,她只恨讀得不夠多。 林丹青一把抓住陸曈的手,眸光閃爍:“陸meimei,你師父在哪,能不能帶我見她……” “家師已過世?!?/br> “那手札呢,手札能不能借我看一眼?” 陸曈垂眸:“手札已隨師父入葬時一同燒毀?!?/br> 林丹青一愣,面露失望之色。 不過很快,她又重新振作起來,問陸曈:“陸meimei,你既看過令師手札,那、那有關‘射眸子’的記載是什么,它長什么樣,可有解藥?” 陸曈搖了搖頭:“沒有?!?/br> 蕓娘喜歡搜集世間毒藥,卻并不喜歡解毒。那些毒經中,許多是無解之毒。若輕松能解開的毒物,不值得蕓娘記錄在手札上。 “射眸子”,也只記錄了了其名字和功效,并無解毒之方。 “手札上寫,人若服用‘射眸子’之毒,雙眼漸漸模糊,如以箭射眸之痛,短至三五年,至多不過二十年,雙目失明?!?/br> 林丹青怔了怔,喃喃開口:“是啊,以箭射眸之痛……” 沉默了許久,她才苦笑一聲:“看來,有關‘射眸子’的記載,還是不夠多?!?/br> 她悶悶地拿起一只雞蛋,在地上心不在焉磕了兩下,似是十分煩躁。 陸曈視線掠過屋中的藥罐,突然開口:“你現在做的,就是‘射眸子’的解藥?” 林丹青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用了很多解毒藥材,但做出成藥效果很是一般,與普通的解毒藥并無二樣?!?/br> “不如試著以毒攻毒?!标憰犹嶙h。 林丹青訝然望著她,隨即斷然拒絕:“初入太醫局時,先生就說過,藥方與其重不如輕,與其毒不如善,與其大不如小?!漤印揪褪莿《局?,以毒制毒,用藥之人會受不住的?!?/br> 醫官院的醫官們用藥向來溫和,也是怕出意外。陸曈平日里一副溫和柔弱的模樣,竟出口就是如此狂霸的制藥之方,令林丹青也驚了一驚。 “藥有七情,相惡相殺通用者,為用藥之王道。太醫局只教學生相須相使同用,雖穩妥,可選余地卻太少。不如另辟他徑?!标憰硬⒉辉谝?,只平靜地說:“有些毒物,單看致人中毒,但若以別的輔藥相沖,沖去毒性,亦可入藥。有些藥材單看不起眼,是致病良藥,但若以特殊器物相盛、或是引入別物,良藥也變兇險……” 說到此處,陸曈倏然住口,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怔然。 林丹青沒瞧出她異樣,似也被她一番話影響,低著頭靜靜沉思,一時沒說話。 片刻,陸曈站起身:“饅頭我送到了,沒別的事,我先出去?!?/br> 林丹青回過神,抬頭看向她:“你不做藥么?” 今日不是給金顯榮施診的日子,平時無事時,陸曈也就呆在藥房里,翻翻醫書,做做新藥什么的——金顯榮的敷藥都已換過好幾回。 “不做了?!?/br> 頓了頓,陸曈開口:“我去殿帥府,今日該給營衛施診?!?/br> …… 京營殿帥府今日很是熱鬧。 年輕的禁衛們聽到陸曈的名字,紛紛從各處鉆出來,有本來在演武場武訓的,顧不得換下被汗濕透的衣裳,箭一般地彈進殿帥府廳堂,挽著袖子有意無意展示自己健壯的胳膊:“陸醫官來了!” 殿帥府的五百只鴨子們又開始吵嚷起來。 赤箭站在一頭冷眼旁觀。 他就不明白了,陸曈何以得到殿帥府這么多禁衛的青睞。明明來過殿帥府的那些姑娘們熱情大方,溫柔明媚,而陸曈總是冷冰冰的,偏用這張冷淡的臉博取了殿帥府最多的芳心。 還有自家主子…… 聽青楓說裴云暎推了成山的公文,特意花了一天時日陪著陸曈出城逛茶園,以至于當日夜里處理公文忙至半夜。 赤箭看了一眼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女醫官,心中疑惑。 莫不是陸曈給這些同僚下了蠱? 聽說南疆女子善用情蠱,見到中原的美貌男子便暗中下蠱,把對方連人帶心地騙過來,若不從,就會生不如死,日日折磨。 蠱蟲真可怕。 他打了個哆嗦,急忙走了。 陸曈不知赤箭心中腹誹,被圍在人群中亦是無言。 去殿帥府施診不過是個理由,誰知殿帥府中真有如此多禁衛找她瞧病。一個個昂藏男兒,血氣方剛,指著胳膊上指甲大小的擦傷叫她看診,語氣分外委屈。 她也心中疑惑。 誰都說京營殿帥府中挑選宿衛看相貌看身姿,但莫非僅看相貌身姿,如此嬌弱,盛京的安定真有保障? 若太師府上的禁衛們人人都有這般嬌弱,也許她都不必用毒,單靠自己也能在太師府大開殺戒。 這般想著,手上的動作又快了許多。 直到夕陽漸斜,裴云暎過來驅人,這群禁衛才依依不舍地各自散去。 裴云暎站在門口,朝陸曈笑笑,陸曈便起身收拾好醫箱,隨這人進了屋。 還是那間處理公文的屋子,窗邊的紫檀波羅漆心長書桌上,公文堆著厚厚一摞。官窯筆山上掛著的紫毫筆尖潤濕,旁邊是墨石硯,似乎座上之人剛剛還在此奮筆疾書。 他看起來很忙。 青年指了指花梨木椅,陸曈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裴云暎也在對面坐了下來。 他笑著問:“怎么突然來了?” 今日不是施診日。 陸曈從袖中摸出一封信函,推了過去。 裴云暎瞥了一眼。 熟悉的信封,是那日看過茶園后,臨分別前他給陸曈的信函。 那封裝著“藥方”的信函。 他伸手拿過信函,并未急著拆開,只揚眉看向陸曈:“陸大夫看過了?” “是?!?/br> “有問題?” “有?!?/br> 屋中寂然一刻。 他低眉想了一會兒,再抬起頭時,依舊含著笑,目光卻驟然變冷,問:“哪里有問題?” 陸曈聲音平靜:“都是些補藥,藥方做得很精妙,乍一看溫養體魄,但若與一物混合,則補藥變毒藥,雖不會立即致命,但長此以往,身體日漸衰弱,最后心衰而死?!?/br> 裴云暎盯著她:“何物?” “金?!?/br> 他一怔:“金?” “金屑有毒,可治風癇失志、鎮心安魂。一般上氣咳嗽、傷寒肺損吐血、肺疾、勞極作渴,都可以在丸散中加入少量服用?!?/br> 頓了頓,陸曈繼續道:“但裴大人給我的藥方,若摻入金屑,后患無窮?!?/br> 他沒作聲,似是沉思。 陸曈便繼續說:“此藥方中所耗藥材昂貴,用藥之人家中必定富貴,若以金碗盛藥……” 裴云暎面色微變。 若以金碗盛放,不必添以金屑,補藥自成劇毒,長年累月,也并不會被人發現端倪。只因藥方和藥材無害,金碗亦無害,然而兩相一撞,其勢兇險,難以言表。 既隱秘,又高明。 陸曈垂眸,心中亦是不平靜。 裴云暎給了她藥方后,她這些日子將藥方細細鉆研,然而看過許多次,皆是沒察出不對。她并不認為裴云暎會無緣無故給她一張普通藥方,鉆研許久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日她與林丹青交談,言至藥性相克一事,忽而想通此事關鍵。 金屑若摻在藥物中,未免太過明顯,一眼就能被人識穿。但若以金碗相盛,雖效用不及金屑來得快,但長年累月下去,亦會要人性命。 她不知裴云暎的這些藥方出自何人之手,又是為何人準備,然而用得起如此昂貴藥材的富戶,所用杯盞器具富麗豪奢也是尋常。 至于金碗…… 此料貴重,尋常人家擔用不起,能有此資財的,勢必非富即貴。 剛想到這里,耳邊傳來裴云暎的聲音:“陸大夫果然醫術超群?!?/br> 陸曈看著他。 他把信函收好,又是那副不怎么在意的神情,讓人難以窺見端倪。 “多謝?!?/br> “不必,”陸曈道:“裴大人告訴我畫眉案,我替裴大人驗藥方,這是一開始說好的交易條件,很公平?!?/br> 裴云暎笑了一下:“真是陸大夫一貫作風?!?/br> 一貫的公私分明,生怕欠人人情、或是被人欠,一定要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像是做完這筆生意就要一刀兩斷,老死不相往來一般。 他看了一眼窗外,夕陽西沉,金紅霞光穿過院中枝隙映在窗上,遠遠能瞧見半個落日的影。 “天色不早,”裴云暎收回視線,起身替她拿起醫箱,“走吧,我送你出去?!?/br> 陸曈點頭。 待出了門,殿帥府已經沒幾個人,此事正值傍晚,宿衛們都去飯堂吃飯去了。殿帥府的宿衛們搶飯搶得比醫官院兇殘,去得晚了,連剩饅頭都沒得吃。 夕陽把殿帥府小院的芭蕉都染上一層熏紅,人走在其中,被霞色也渡上一層毛茸茸的暖意。遠處有晚歸春燕繞樹,黃昏顯出幾分溫柔的靜謐。 陸曈瞧見花藤下木頭搭成的棚舍空蕩蕩的,里頭胡亂堆著些棉布,還有一只盛著清水的空碗。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