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節
“大姐,”裴云暎笑道:“我們剛剛去楊翁家看過,被燒得很徹底啊?!?/br> “可不是么,”婦人站定,跟著唏噓,“好好一家人,什么都沒了?!?/br> “楊翁家究竟是怎么起火的,當時怎么沒人發現?” 婦人撇了撇嘴,“什么怎么起的,那說起就起了嗼,大家都在茶園干活,發現時已經晚了呀?!?/br> “會不會是有人縱火……” 此話一出,婦人驚了一跳,連連道:“這話不好說的呀,咱們這都是小老百姓,誰要來縱楊翁家的火?公子這話以后也莫要說了,傳出去我們也要遭殃!”言罷,像是忌諱什么,捧著那只空木托匆匆出了院子。 院子里重新安靜下來。 裴云暎給陸曈空了的茶碗中斟茶,淡淡開口:“陸大夫看明白了?” 陸曈沒說話。 這婦人方才一副熱情好客模樣,然而裴云暎幾句話就嚇得落荒而逃,顯然對楊家一事噤若寒蟬。 “楊家出事已五年,莽明鄉風平浪靜?!迸嵩茣0颜鍧M的茶碗推到陸曈面前,“如果陸大夫想借畫眉案對付戚家,現在就可以放棄了?!?/br> 陸曈沉默。 且不提戚家那把火已將所有證據燒得一干二凈,也不提楊家被滅門絕戶一個不留,單就五年過去,楊家一案到現在也沒有任何風聲傳出,足以說明,就算莽明鄉的鄉鄰知道此事或有蹊蹺,也沒人敢深入去查,更沒人敢為楊家出來開這個口。 “卑賤人”對“高貴人”的畏懼,似乎與生俱來刻在骨子里。 陸曈現在有些明白裴云暎為何非要帶她來走這一趟了。 是要她親眼看見百姓對“權貴”的畏懼,領會到事實的殘酷,并非他在字里行間夸大其詞,而是復仇的確難于登天。 “無論出價多少,沒人敢開口,沒人敢說話?!?/br> 裴云??粗?,神色沉寂下來。 “姑娘,”他平靜道:“將來你面對的敵人會越來越多,越來越強,不是玩笑?!?/br> 聞言,陸曈反倒是笑了。 她點頭,聲音溫和:“多謝裴大人提醒,我會看著辦的?!?/br> “你打算怎么辦,給戚玉臺下毒?” “這就不勞大人費心?!?/br> 他沒理會陸曈的疏離,無所謂地笑笑:“戚家不比柯范兩家,你若殺了戚玉臺,恐怕難以全身而退?!?/br> “但至少他死了不是么?” 裴云暎一怔。 陸曈淡淡道:“反正我總歸也會死的,對一個將死之人,將來若有得罪,大人多少也寬宥一些吧?!?/br> 裴云暎眉心微蹙。 她總是口口聲聲把死掛在嘴邊,很無所謂的樣子,仿佛對自己的性命并不愛惜。 是有恃無恐,還是心存死志? 陸曈并沒注意他心中所想,只摘下面紗,拿竹筷夾起一塊脆糖餅,道:“大人還是快點用飯吧,等下飯菜涼了?!?/br> 并不想繼續這個話頭的模樣。 裴云暎頓了片刻,沒再說什么,跟著拿起筷子。 陸曈已經咬了一口脆糖餅。 剛出鍋的脆糖餅容易燙嘴,晾了一會兒剛剛好,一口咬下去,芝麻和紅糖的甜香充斥舌尖,是很幸福的味道。 裴云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他問:“陸大夫很喜歡吃甜?” 先前在仁心醫館時,陸曈也曾給過他一竹筒甜得發膩的姜蜜水,蜜水甜得像是分不出別的味道,連段小宴都受不了,而她看上去卻習以為常。 似乎好幾次他去仁心醫館,都瞧見仁心醫館里鋪的小幾上放了甜漿水……還有荷花酥,陸曈口味極其嗜甜。 陸曈頓了頓,“嗯”了一聲。 他點頭:“原來如此?!?/br> 也沒再說什么了。 這頓飯吃得很好。 農家菜總是實惠,比起盛京城里酒樓的精致,倒是更多些天然風味。待二人用完飯,里頭的青楓也吃完了,三人一同回到剛來時的茶園門口,青楓牽來馬車,三人一同下山。 此時太陽已漸漸西沉,整座陀螺山不如來時蒼翠,被丹紅流霞照出一層血色,沿途湖畔有兩只白鷺飛過,漸漸消失在遠山峰巒中。 下山路向來比上山路好走,馬車駛過山腳時,太陽剛剛落下,山腳下的人家門口燈籠光亮起。 馬車外隱隱傳來嘈雜人聲,陸曈掀開車簾,就見車馬行駛的長街一處廟口,一群人正排著長隊,最前方則支著個粥攤,有幾個身穿皂衣家仆模樣的人正從一邊鐵鍋里舀出米粥,盛在這群排隊人手里的碗中。 這群人皆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陸曈看了片刻,恍然明白過來,這是在施粥? 常武縣那年大疫時,一開始,街頭也是有好心富商施粥的。 “那是太師府的人在救饑?!鄙韨葌鱽砼嵩茣5穆曇?。 “太師府?”陸曈豁然轉身。 裴云??恐R車,瞥一眼外頭熱鬧景象,聲音很淡:“你應該知道,戚清老來得子的事?!?/br> 陸曈蹙眉。 苗良方曾與她說過,戚清曾有過兩房妻室。第一位妻子與他成婚多年未曾有孕,一直到病逝也沒留下一男半女。倒是后來娶的繼室生下戚玉臺與戚華楹一雙兒女。 但這和戚清施粥又有什么關系? 裴云暎勾了勾唇:“戚清多年無子,有大師替他算了一卦,說他祖上罪孽深重,要他多周濟施舍,善心布施?!?/br> 他嘴角含笑,眸色卻有些嘲諷:“后來戚清年年賑濟饑民,請高僧建道場,修橋搭路,娶了繼室后,果然連生一兒一女?!?/br> “再后來,咱們這位戚太師,就很相信宿命因果了?!?/br> 他說得揶揄,陸曈聽著卻只覺可笑。 倘若戚清真是相信宿命因果之人,又怎么會對陸家楊家痛下殺手。倘若世上真有因果輪回,難道就因戚家分發幾碗粥,做幾次道場,就能抵消戚家滅門絕戶的罪惡? 真是荒唐。 裴云??戳怂谎郏骸澳阍谙胧裁??” “我在想,太師府之所以如此,無非是相信,‘人可欺,神佛不可欺哉’?!?/br> “可是他錯了?!?/br> 陸曈冷冷道:“人,才是最不可欺的?!?/br> 第一百六十章 烏云與畫眉 天色漸漸晚了。 馬車下了山,行駛的路便平穩了許多。 經過方才戚家施粥的粥棚后,陸曈便沉默起來,一路上一言不發,裴云暎也沒再開口。二人這般靜靜坐著,不知不覺,西街已近在眼前。 已是夜里,一條街的鋪面都已關門,靜悄悄的沒幾個行人經過。青楓把車停在仁心醫館門口,陸曈對裴云暎道過謝,轉身要下馬車,被他從身后叫住。 “陸大夫?!?/br> 陸曈回身望著他,不明白他要說什么。 “昨日你說,如果我告訴你戚家的事,你也會替我做事?!?/br> 陸曈一怔。 那時她的確說過。 不過當時這人將架子擺得很高,一副不愿與她做這生意的模樣。今日一番好心護送,原來最后要說的話在這里。 天下間果然還是沒有白吃的午餐。 陸曈問:“大人想讓我做什么?” 裴云暎低頭,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遞到陸曈手里。 陸曈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你以為這是讓你殺人的名冊嗎?” 裴云暎好笑:“別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陸大夫醫術高明,我想請你幫我查驗,這些藥方有沒有問題?!?/br> 藥方? 這里頭裝著藥方? 手中信函冰冷,陸曈下意識捏了一下,適才看向裴云暎:“這就是大人與我交易的條件?” “不錯?!?/br> 陸曈便明白過來。 “我知道了?!彼c頭,把那信函收進袖中,對裴云暎頷首:“待我弄清楚,就去殿帥府找大人。告辭?!?/br> 言罷,捉裙下了馬車,進了仁心醫館大門。 銀箏在醫館里已等了許久,聽到陸曈敲門趕緊將門打開,陸曈進鋪子前往回看了一眼,馬車簾已經落下,青楓起鞭駕車,車輪聲漸漸消失在西街空曠的街道上了。 陸曈關上大門。 銀箏舉著盞油燈跟在陸曈身側,一迭聲地道:“姑娘總算是回來了,杜掌柜今日問了八百回您去了什么地方,若不是苗先生幫著說話,差點就要去報官。被他說得我都緊張起來,姑娘不是說去山上茶園轉轉,怎么這么晚才回來,用過飯沒有,小裴大人沒為難您吧……” 陸曈一一地回答了。 銀箏現在不怎么問陸曈戚家的事了,許是知道問了陸曈也不會說,干脆將精力全用在眼前。 又問了幾句,銀箏見陸曈面露倦色,猜她奔波一日累了,便把油燈放回桌上,等陸曈梳洗后就出了屋,囑咐她早些歇息。 銀箏離開后,陸曈并未立刻上榻。 窗前桌上的燈亮著,陸曈披上衣裳,走到桌前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