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節
成癮…… 他自小到大用的都是此香,府中從未用過別的香,只因都是父親安排的。這些年,的確容易成癮。 父親怕他服食寒食散成癮傷身,可笑的是,靈犀香一樣如是。 女醫官說完,就對他二人欠了欠身,退出了屋子。金顯榮忙跟了出去,不知道是問什么去了。 戚玉臺靠著矮榻上的枕靠,只覺渾身上下皆已濕透,青天白日竟做這樣一場噩夢實在晦氣,他抹了把額上的汗,指尖撫過鬢間時,覺得像是有螞蟻爬過。 針刺般癢疼。 …… 給金顯榮行完今日的針,又將敷藥留下,陸曈背著醫箱回到了醫官院。 今日回來得算早,醫官院中沒幾個人,屋中林丹青也不在。 她把醫箱放在桌上,伸手推開窗。 院中青石板被被昨夜雨水洗得干干凈凈,雨后草木清新混著泥腥氣,將方才靈犀香的幽謐沖散了一些。 四月的風本不該有寒意,柔柔吹來時,陸曈卻驀地打了個冷戰,覺出些涼來。 她在窗前坐了下來。 一支槐花樹枝生得茂盛,從窗外遙遙伸進來,陸曈視線落在花枝上,伸出指尖輕輕撫過,細小枝葉微微顫抖,令人想起銀針抵著溫熱血脈時,皮膚上驟然升起的雞皮疙瘩,仿佛能觸碰到里頭汩汩的血液,只消輕輕一刺,便會四處噴涌。 可惜被打斷了。 她收回手,神情有些遺憾。 她在靈犀香中摻入紅芳絮,使得戚玉臺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又在為金顯榮施針時令他沉睡,讓金顯榮以為自己從頭至尾不曾離開過搗藥前廳。 戶部本就人員甚少,戚玉臺不喜旁人跟隨,金顯榮更是生怕多一個人知道他陽虛血弱,空空蕩蕩的司禮府,正好便宜了她行事。 戚玉臺在夢境中吐露一切,那時她的銀針已抵在對方顳部,那時她是真的想殺死他。 只差一點就能殺死他。 可惜金顯榮的小廝拿藥回來了。 陸曈冷漠地垂下眼。 她若在當時就殺了戚玉臺,自然會跟著喪命。她這條命死不足惜,原本也沒打算留著,不過,比起這個,她更在意戚玉臺嘴里吐出的另外兩個字。 服散。 “……我只是不想父親知道我在服散……” 當時,戚玉臺是那么說的。 陸瞳慢慢在桌前坐了下來。 先皇在世時,梁朝貴族間曾流行過一陣服食寒食散的風氣,后出法令禁止,違者重罪,此法令延續至今。 倘若戚玉臺支開下人是為了不讓戚清知道自己私自服散,倒也能解釋當日豐樂樓中,為何陸柔并未遇見戚家護衛阻攔而撞上戚玉臺。 陸柔或許撞見此事,欲將此事告知陸謙,卻被柯家謀害,但那封留下來的、記載著戚玉臺服食藥散的信函,卻成為了陸謙選擇告官的鐵證。 其實,他們二人的想法并沒有錯。 僅憑陸柔被污一案,或許很難扳倒太師府——一個平人女子的清白,實在太過微不足道。 何況還有柯家倀鬼從中作梗。 但換做服食藥散則有不同。 私下服食寒食散乃重罪,一旦捅出去,太師府也很難善了。只要抓住機遇,同樣能達到目的。 只是陸謙沒想到那位青天大老爺并不清廉,而表叔劉鯤一家,會將他當作換取富貴的砝碼,同范正廉做一門染血交易。 陸家所有災禍,全因戚玉臺偷服藥散而起,更有甚者,戚玉臺之所以令范正廉對陸家趕盡殺絕,也不過是怕服食寒食散一事被戚清發現責罰而殺人滅口。 原來如此。 原來真相,就是如此荒謬的簡單。 窗前的綠茸茸的春意映著女子無悲無喜的臉,良久,陸曈伸手,拿過桌上紙筆,提筆在白紙上寫出一個“戚”字。 她盯著那個“戚”字看了許久。 戚清統共只有一子一女,世人皆言太師樸素節儉,戚玉臺所用器服卻華麗奢靡??梢娖萸濉皭圩又摹?。 當初陸家一事,雖由戚玉臺而起,可最后毀尸滅跡,替戚玉臺周全首尾,未必沒有戚清、太師府下人手筆。 殺了戚玉臺,太師府絕不會善罷甘休。 而她如今只是個小小醫官,連入內御醫都比不上。今日一過,戚玉臺只會更加警醒,而如白日那樣的機會更是罕見,很難再尋到機會動手。 陸曈低頭,提筆在白紙上那個“戚”字上勾畫幾筆,漆黑的墨汁一掠過紙面,方正的字便被涂抹成一道濃黑的陰影,像沒了顏色的血跡,淋漓地淌了一整張。 再辨不清痕跡。 她擱下筆。 太師權盛,醫官位卑,以一人對一門,癡人說夢。 不過…… 直者積于曲,強者積于弱。將來如何,尚未可知。 戚清要護,就連戚清一并除掉。 鷙鳥將擊,卑飛斂翼。 一個一個,總會尋到時機。 不過早晚而已。 身后傳來腳步聲,林丹青從屋外進來,瞧見陸曈一愣:“咦,你今日回來得倒早?!?/br> 又瞧見陸曈攤在桌上,被畫得一片墨黑的白紙:“這寫的是什么?” 陸曈隨手將墨紙扯下,團成一團扔進廢紙筐里,道:“隨便練練字?!?/br> 林丹青便沒在意,把懷中一大包油紙包著的東西往桌上一擱,笑道:“你回來得正好,我叫人從外面買的髓餅,還熱乎著,你嘗嘗?!?/br> 醫官院中飯食清淡,林丹青嗜辣如命,總不愛吃,常偷偷使人去坊市間買了偷嘴。醫正常進不許醫官使們在宿院偷偷用飯,林丹青便只好藏在懷里,背著常進偷拿進來。 她把油紙包打開,拿油紙墊了底,分了一塊給陸曈。 騰騰的香氣頓時散得滿屋都是。 髓餅是牛羊骨髓煉成的脂膏作餡的餅?!耙运柚?、蜜合和面,厚四五分,廣六七寸,著胡餅爐中,令熟,餅肥美?!?/br> “嘗嘗呀,”林丹青催促她道:“醫官院那飯食還不如萬恩寺齋菜,來吃上這么幾月,我覺得自己都快立地成佛了。偏偏你不挑?!?/br> 陸曈對吃食一向不講究,仿佛吃什么、喝什么并不重要,能維持活著就行。 陸曈低頭咬了一口餅,餅餡很香,熱騰騰的,空空的腹似乎因了這點人間的實惠,漸漸變得溫暖而充實。 她吃得慢,吃了幾口,突然開口道:“我今日在司禮府,見到了戚大人?!?/br> “戚大人,哪個戚大人?” “太師府的公子,戚玉臺?!?/br> 林丹青咬著餅子的動作一頓:“他?他怎么了?” 陸曈搖頭:“他有些奇怪?!?/br> “哪里奇怪?” “我去給金大人行診,戚公子進了屋后昏睡不醒,后來金大人叫醒戚公子想讓我為他把脈,誰知他一見我如見蛇蝎,說些妄語,神志不大清楚?!标憰诱Z氣躊躇,遲疑片刻后才道:“我為他把脈,見他脈象急促有力,血熱亢盛異于常人……像是……像是……” 許久,她才盯著林丹青,低聲道:“像是長期服用寒食散所致?!?/br> 屋中寂靜一刻。 林丹青三兩下咽下嘴里的髓餅,轉頭看了看窗外,抬手將窗門關上了。 “陸meimei,”她提起桌上茶壺給陸曈倒了盞姜蜜水,小聲叮囑她,“這話你在我面前說說得了,可不能在外說?!?/br> 陸曈盯著她。 林丹青便擺手:“先皇有令,朝中官員一旦發現有人服用寒食散,嚴懲不貸。我是知道一些貴族子弟會背著人偷偷服用,但他不是太師公子么?要知道你在外說,非找你麻煩不可?!?/br> 陸曈若有所思點頭:“太師公子很不好惹?” “也不是不好惹,怎么說呢,”林丹青端起姜蜜水喝了一口,斟酌著語句,“我從小長在盛京城中,自小聽過無數貴門子弟的糗事。別看他們個個人模人樣,私下里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都見過,唯有這個戚公子不同……” 林丹青手托著下巴,想想才道:“我沒聽過他什么不好?!?/br> “盛京那些長輩提起此人,都說乖巧懂事,規矩教得極好,從不行差踏錯一步,人又溫和守禮,當為年輕小輩中的表率?!?/br> 林丹青搖了搖頭:“我不喜歡他?!?/br> 陸曈問:“為何不喜歡?” 林丹青瞪大眼睛:“陸meimei,一個人沒有其余長處,唯有‘規矩’二字廣為人稱,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么?” “像只傀儡戲里偶人,你不知道他喜歡什么,討厭什么,一舉一動被人牽著,偏偏旁人還要叫你學學他乖巧懂事,想想就厭煩。偷偷告訴你吧,”林丹青湊近陸曈低聲道,“我可知道盛京那些官家子弟背后議論他,說他是‘假人’?!?/br> 假人? 陸曈心下一哂,這話說得刻薄卻真實。 要知道今日剛見到戚玉臺真容時,她也很難想象那個看上去溫吞平常,甚至有點懦弱之人,就是害死她陸家一門四口的兇手。 “所以,”林丹青點著桌子,對陸曈循循善誘,“你可別濫好心多說什么,離他遠點才是?!?/br> 陸曈點了點頭,低頭喝了口姜蜜水。 蜜水清甜,煮了生姜驅寒,這樣天氣飲下最是熨貼。陸曈飲盡杯中蜜水,放下手中茶盞,開口道:“可我要給金侍郎行診,將來常去司禮府,免不得會遇見戚公子?!彼聪蛄值で?,“你可知戚公子還有何禁忌,能否一并交代我,免得我不明不白的,沖撞了他?!?/br> 林丹青聞言,捏著髓餅想了想,:“說實話,我與他也不是很熟,好多事也都是聽旁人說來。不過從前也沒聽過戚玉臺有什么欺負他人之舉,要說禁忌……” 她絞盡腦汁想了許久,突然道:“我只知這人討厭畫眉鳥,你莫在他面前提就是?!?/br> 陸曈心中一動:“畫眉?” “是啊,說起來也奇怪,”林丹青道:“戚太師愛養鳥,我記得從前每年太師生辰,不乏有官家四處搜尋名鳥送去太師府,也就是前幾年吧,太師府突然將府中的鳥雀全都放生出去,說是因為戚公子討厭鳥?!?/br> 陸曈問:“他為何討厭鳥?” 林丹青聳了聳肩:“不知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