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他道:“之前我遇到你的那日,你去藥庫揀選藥材,用過紅芳絮么?” 陸曈一頓。 她抬眼,正對上紀珣探詢的眼神。 紀珣生得端正。 眉眼間總有種孤冷的清雋,如一方從林間掠過的青鶴,有種與塵世格格不入的清高。 他盯著陸曈,目光沉靜如水,和裴云暎的犀利與鋒銳不同,紀珣的眸色更淺,認真盯著人時,并不會讓人有壓迫感,然而被那種澄澈目光凝視著,人心底的陰暗似乎變得難以啟齒。 讓人覺出自己的不堪。 陸曈頓了頓,微微地笑了,道:“紀醫官說笑,紅芳絮歸御藥院獨有,藥材珍貴,醫官院取用皆有定量,尋常醫官是拿不到紅芳絮的?!?/br> “我沒有用過紅芳絮?!?/br> 她說得很肯定,紀珣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如此?!?/br> 陸曈又站了片刻,見紀珣并無別的事要交代,便與他行過禮,背著醫箱進院子里去了。 她走后,紀珣仍站在原地,垂眸沉思不語。 那日夜里見過陸曈,當時他偶然瞥見陸曈的竹筐中,似有紅芳絮殘葉。 紅芳絮有毒,除了御藥院醫工,醫官院的醫官們并不能隨意取用。 他知道陸曈如今是在給金顯榮行診,但以金顯榮之腎囊癰,并不用得上紅芳絮。此藥材特別,若非陸曈如今處理藥材的手法能除去枝葉毒性,醫官院的醫官們,其實是禁止使用此毒草的。 事關毒物,理應警醒一些。 但陸曈卻說自己沒有用過…… 身側傳來藥童提醒的聲音:“公子,馬車已在門口候著了?!?/br> 紀珣回過神,道:“走吧?!?/br> 或許,是他看錯了。 …… 傍晚時分在醫官院門口與紀珣的這場碰面,并未被陸曈放在心上。 用過晚飯后,她便去藥房里做藥去了。 醫官院后廊有一排空屋子藥房,供這些醫官做藥研制新方。 不過,能做新藥和研制新方的醫官寥寥無幾,是以除了熬藥外,大部分時候藥房都是空著的。 自打陸曈來了后,這排空藥屋一到夜里便亮起燈火,醫官院的醫官使們都說,新來的這位陸醫官給戶部侍郎金顯榮行診,接了個不好伺候的差事,不得不夜夜努力,實在可憐。 陸曈沒覺得自己可憐。 她喜歡呆在藥房,喜歡和那些清苦的藥香作伴,比起和醫官院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還是冷清的藥房更令人安心。 一點一點接近目的的時候,總讓人安心。 晴夜明亮,窗外重重樹梢里新月掩映,一片清光皎皎。 皎皎月光癡纏著屋中人的裙裾,在地上搖曳出團團的影。地上的影子伸手,把一大束夾雜紅色的草藥放進罐中,有幽謐芬芳從罐中漸漸溢出來。 伴隨著層層粉色霞霧。 林丹青中途來過一回,從窗戶外遠遠瞧了一瞧,見煙霧繚繞就回去了。 陸曈靜靜坐在藥罐前,那只銀色罐子里充滿了各種褐色汁液,濃重芳香圍繞著她,襯得影子在煙霧中若隱若現,像張虛幻的畫。不知過了多久,煙霧漸漸散去,藥罐中那團泥濘汁液不知何時變成了黑色,凝固在罐子底部。 她抬手抹去額上汗珠,側首看向窗外。 月亮移到數尺之外,院里一片清寂,只有幾聲低微蛙鳴順著風飄來。 已是三更天了。 陸曈回頭,腳下炭盆里,藥材的殘渣已被焚燒得干干凈凈,銀罐旁邊,還散落著幾枝零散花枝,枝葉翠色嫣然,點綴著其中的紅花艷麗似血。 她俯身,撿起地上殘枝,一并扔進炭火的余燼中了。 …… 屋中燈火搖曳。 陸曈回到宿院屋里的時候,林丹青還在燈下看書。 見她回來,女孩子伸了個懶腰:“總算回來了?!庇执蛉さ溃骸瓣憁eimei,你可真努力。難怪能在春試中拔得紅榜第一?!?/br> 陸曈只笑笑。 林丹青話雖這么說,其實自己也頗努力。她二人一間屋子,陸曈時常見林丹青看醫書看到深夜。 和陸曈不同,陸曈入醫官院是別有目的,林丹青家世不差,卻也并不懈怠。 陸曈在桌前坐下,拆下發帶梳頭,目光瞥過林丹青面前的醫書,是《明義醫經》中《諸毒》一節。 目光動了動,陸曈還未說話,就見林丹青托腮看著她:“陸meimei,你說你的藥怎么就做得那么恰到好處呢?” 陸曈不解:“什么?” “‘春水生’和‘纖纖’??!” 女孩子捧著臉望著她:“當初春試后,我對你心中好奇,想著是哪個天才竟能越過我考到紅榜第一,后來知道你在仁心醫館當坐館大夫,又打聽到你的事,就讓人買了這兩副藥?!?/br> “這方子我是不能辨出全部,但光是能辨出的幾味,已是覺得搭配精妙絕倫?!?/br> “說實話,在那之前我還很妒忌你來著?!绷值で嗾f得大大方方,“后來看了那兩味藥,才知我確實差你一些,又聽說你是平人……咱們梁朝醫科,醫籍多歸由太醫局收管。平人于醫科想要出頭,要么是行診多年廣有經驗,要么,就是天才?!?/br> 陸曈默了默:“我不是?!?/br> “你就是!”林丹青一拍桌子,“這樣我才輸得不冤?!?/br> 陸曈沒說話。 她又嘆了口氣:“后來我漸漸也就想開了,我出身比你好,家人對我也還行,從小到大其實沒吃過什么苦,我家老祖宗說過,世上的好事總不會叫一人占盡了?!?/br> “一次春試算不了什么,說不定日后年終吏目考核,我又超過你了呢?!彼捳f得頗有斗志,語氣卻有些低落,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悵惘。 世間人,大抵人人都有不如意。如林丹青這樣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姑娘,或許也有心事不能為外人道也。 林丹青打了個呵欠,回頭看了眼刻漏:“哎呀,都三更了?!?/br> “時候不早,還是早些睡吧,明日還得早起?!彼疳t書,往外屋榻上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陸曈一個人。 桌上銅燈里,燈油只有淺淺一層,快要燃盡,跳動的火苗不夠明亮,把人的影子映得時斷時續。 陸曈從方才抱回來的銀罐里,拿出一顆香丸。 是顆深褐色香丸,還未湊近,便能聞見一股淡淡幽香。 白日里,金顯榮將這顆香丸遞到她手里,對他說起戚玉臺素日吃食穿用講究:“點的香是靈犀香,聞聞,一爐可不便宜?!?/br> 靈犀香凝神靜氣,常用可舒緩心境,調理情志,戚玉臺沒有用別的香,獨愛靈犀香,也算與旁的富貴子弟不同。 不過…… 陸曈撿起那顆香丸,燈色透過香丸,細細看去,能瞧見其中隱隱的紅色,并不真切,若非如此湊近,難以查出端倪。 情志一事,本就微妙,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深夜的寢屋里,女子對鏡坐著,不知想到什么,唇角一彎,笑容有些譏誚。 良久,她拿過一邊的醫箱打開,把那顆香丸放了進去。 金顯榮:我和我那開保時捷卻掙兩千塊工資的富二代同事(不是 第一百五十一章 噩夢 清明過后,雨水越發多了起來。 一夜漲水,落月橋欄系的牛角燈被淹了一半,連日陰雨,春堤滿是泥濘,馬車從路上駛過,帶起陣陣泥水。 司禮府堂廳里,金顯榮正坐在椅子上看戶部籍冊。 金顯榮的心情很是不錯。 自打醫官院的換了那位陸醫官來為他行診后,金顯榮的情緒平穩了許多。 腎囊癰表癥已好得七七八八了,他按陸曈給他的方子抓藥吃,每日勤勤懇懇敷藥,加之隔三差五陸曈來為他施針,不知是不是金顯榮的錯覺,他那處也漸漸有了起色,不至于一潭死水,總算有些知覺。 想來再過幾個月,自有再展雄風之時。 金顯榮端起茶杯,美美呷了一口。 一輛馬車在司禮府門口停了下來。 是輛朱輪華蓋馬車,比尋常馬車大一倍有余,看起來極為華麗。馬車簾被掀開,從里面走下來個穿靛青玉綢袍子的年輕男子。 這男子生得中等身材,個子不算高,一張白凈的臉,乍一眼看起來很斯文,只是顴骨處有些青白,眼泛紅絲,仔細瞧去有幾分疲態。 金顯榮放下茶盞,瞇著眼睛笑道:“玉臺來啦?!?/br> 來人是當朝太師府戚家公子,戚玉臺。 當今太師戚清一共育有一子一女,嫡女戚華楹是盛京出了名的閨秀,容貌美麗,才情出眾。長子戚玉臺雖然不如戚華楹容色脫俗,卻也通曉詩書禮儀,人品端正,尤其寫得一手好字,在盛京人人稱道,渾身上下亦無那些貴族子弟的壞脾氣,乖巧得像個女兒家。 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 戚玉臺走進廳堂,對著金顯榮拱手,十分的有禮:“金侍郎?!?/br> 金顯榮從椅子上站起來,勾住戚玉臺肩往里走,親昵道:“前幾日你府上人說你受涼了,老哥我還很是擔憂了一陣,這司禮府沒了你,獨我一人,公務都看不過來,下人也不曉事,茶罐里沒茶了也不添點,你回來就好……” “我即刻差人添茶……” “哎,這話說的,像我等著玉臺你的茶一般……” “……” 又說了幾句客套話,打發了金顯榮,戚玉臺進了自己屋里,關上門,往椅子上一坐。 桌上擺著些散亂公文。 是他不在的日子積攢的,但總共也沒多少。如今戶部沒什么實權,他這都省事本也只是個虛職,在戶部不過混著日子領俸餉,在不在并無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