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末了,陸瞳拿著浸濕的帕子,向著他走過去。 他坐得筆直,陸瞳繞到他身后,輕輕將他已經撕開的衣帛再往下揭了揭,目光落在眼前時,呼吸不由一滯。 離得近了,才看得清楚,這人的傷口猙獰得可怕。 陸瞳深吸口氣,拿帕子一點點擦拭干凈上頭的血污,被鮮血模糊的傷口露出真相,越發可怖,刀傷與箭傷皆是從背后斜刺而來,從方向來看,他是被人從身后捅了一刀,且離得很近。 她忍不住看了對方一眼。 黑衣人低著頭,背影籠在雪夜燈花的暖意里,看不太出來情緒。 姿態倒是如常輕松。 陸瞳便不再多想,從醫箱絨布里取出金針。 金針是蕓娘不要的,蕓娘有很多針,有時候那些針用得久了,蕓娘不覺如意,就會換掉一批。陸瞳把那些針撿回來,挑出能用的,藏在自己箱子里,蕓娘見了,也并不會多說什么。 她有時候會用那些針來縫藥包,但還從沒用過這針來縫傷口,甚至于,手下這片肌膚鮮活溫熱,而過去這幾年里,她摸得最多的,是亂墳崗里、刑場死人堆里冷冰冰的尸體。 她并不熟悉活人的身體。 黑衣人道:“做什么,占我便宜?” 陸瞳:“……” 她收起方才對活人身體的敬畏與謹慎,一針扎了進去。 黑衣人悶哼一聲。 陸瞳淡淡道:“抱歉,第一次縫傷,不太熟練?!?/br> 黑衣人沒說話。 陸瞳便低頭縫合起來。 線是桑白皮線,蕓娘有很多桑白皮線,有時候會用在落梅峰試藥的兔子狐貍身上。陸瞳偷偷藏了一小卷,沒料到如今會在這里用上。 原本這樣縫傷,還應以封口藥涂敷,散血膏敷貼,但眼下她箱子里什么都沒有。 不過以此人目前還能活蹦亂跳的情勢來看,就算沒有這些藥,他應當也能扛下來。 陸瞳縫得很仔細。 一開始還有些緊張,手指發顫,動作也不甚熟練,畢竟這是她第一次給人縫傷口。不過后來漸漸也放松起來,眼前人很是配合,一聲不吭,縱然這樣生縫很痛,他也沒有溢出半絲痛楚。 大寒日,荒原中,大雪紛紛揚揚,將破廟中那團靜寂燈火圍攏唯一光明。 就這樣磕磕巴巴不知縫合了多久,陸瞳扯斷最后一根桑白皮線,將金針收回絨布之上,又拿濕手帕擦凈溢出血污,一道蜈蚣似的傷口出現在她面前。 還是條奇丑無比的蜈蚣。 陸瞳:“……” 黑衣人微微側首,也不知看清了肩上的縫傷沒有,沉默一下,才道:“你繡工真差?!?/br> 陸瞳莫名有幾分心虛。 從前在常武縣時,她年紀小又坐不住,從來最不愛做這些針啊線的,陸謙的繡工都比她出色,后來在落梅峰,勉強縫個藥包還行,給這人縫的,確實不大能拿得出手。要知道他的身型很漂亮,肩背線條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具死尸都要流暢利落,如今被這么歪七扭八一縫,好似有人在工藝精致絹帛之上亂涂亂畫。 實在慘不忍睹。 “多謝?!焙谝氯藳]計較她繡工,輕飄飄感謝了一下。 陸瞳有些意外。 她沒料到他會這么好說話,事實上,此人除了一開始在刑場上威脅她帶路外,一直表現得還算有禮,甚至脾氣很好的模樣。陸瞳生縫傷口期間,有意無意拉扯過他的傷口,他也沒說什么,好似沒有察覺到她故意的報復,又或者察覺到了,但忍耐下來。 常在死人堆中行走之人,對危險總有種特別的感知,但陸瞳沒在他身上感到危險。 他確實沒想要她的命。 她正想著,忽然聽到黑衣人問她:“看來真是大夫,不過,既然是大夫,怎么還戴著面衣?” 陸瞳一愣,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臉上面衣。 面衣不過是塊長形白帛,四面前后蓋住面龐,只露出一雙眼睛,垂下的白帛披搭于肩背。 畢竟是來偷死人東西的,其實這人叫她“小賊”也沒說錯,她不想大搖大擺在死人堆中行走,戴著面衣也是懷著僥幸之心。就算這些刑場的死人化作厲鬼,沒瞧見她的臉,應當也無法準確無誤的找到她身上來吧。 她是這樣自欺欺人安慰自己的。 陸瞳道:“我丑,不想嚇人?!?/br> 他點了點頭,仿佛很同意似的:“丑的話,是不該出來嚇人?!?/br> 陸瞳:“……” 明明已經落到這般田地,他居然還能說話這么難聽。陸瞳看向他的臉,不知怎的,腦子一熱,一時惡向膽邊生,猛地一躥,抬手朝他臉上的黑巾抓去—— “這么說來,你長得很好看了?” 油燈中的火光被她竄起的衣風帶的猛地一晃,連帶著那人影也搖了一搖。 陸瞳只覺手腕一痛。 他動作快得出奇,還沒等陸瞳摸到他的面巾,已握住她手腕,將她狠狠往后一扯。 陸瞳一驚,脊背就要撞上供桌,又在下一刻,有人伸手臂墊在她身后。她撞在對方臂彎中,對方抓著她手腕將她微微回扯,避免了她接下來要吃的苦頭。 陸瞳驚魂未定抓住他衣襟,下意識仰頭看他。 燈火就在頭頂的供桌上,他半跪在地,微微俯身,乍一眼看去像是好心關切的模樣。那張黑巾仍舊嚴嚴實實覆蓋在他臉上,許是離得很近,能看清漂亮的輪廓,以及那雙在燈色下格外明澈的、寶石一般的眼和長長的睫毛。 驀地,陸瞳生出一股奇怪的錯覺。 他確實年紀不大,或許是位皮囊還不錯的少年。 黑衣人蹙眉,定定看著她,陸瞳咽了口唾沫,就見面前人突然彎了彎眼睛,語氣不咸不淡:“你翻臉真快?!?/br> 言罷,一手朝她臉上的面衣探來。 陸瞳忍不住閉上眼。 如果可以,她真不愿自己的臉暴露于人前,像是落梅峰上那個她與常武縣那個她,全憑這薄薄一層面衣來分離。而如今于人前揭下面衣,就好像要她被迫接受另一個自己。 一個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自己。 陸瞳感到那只手已經探到面衣一角,只要稍稍一用力,她的臉就會暴露在這燈火之下。 風聲從門外隱隱傳來,陸瞳等了許久,遲遲沒等到其他動作。 睫毛顫了顫,陸瞳微微睜開眼。 那雙明亮的眼在她面前,瞳眸中清晰地倒映她自己的影,又像在忍笑,他捏著陸瞳面衣一角,嘆了口氣。 “小賊,出來時沒人教過你,做壞事的時候面巾要綁緊一點?!彼p輕拉了拉陸瞳的面衣,有些嫌棄似的,“這個,一扯就掉了?!?/br> 陸瞳愣住。 黑衣人已經松開手,重新在墊子上坐下來。 燃著的火色重新平靜下來,投注在地上的長影也不再搖晃。 陸瞳默默從地上爬起來,走到柴火堆前坐下,決定不再頭腦一熱做一些貽笑大方之事。 黑衣人看陸瞳一眼,叫她:“哎?!?/br> 陸瞳不說話。 他像是在逗她:“我是大戶人家的少爺,你幫了我,日后我定送上酬勞相報?!?/br> 大戶人家的少爺? 仿佛終于有了個把柄落在她手中,陸瞳立刻譏諷:“在死人堆里威脅別人東躲西藏的少爺?你是什么少爺,刺客少爺?” 黑衣人:“……” 他感嘆:“你真是記仇啊?!?/br> 陸瞳心中哼了一聲,沒說話。 她膽子越發大了起來,說話便也越發肆無忌憚。陸謙曾說過,陸瞳是最會看人眼色行事的,待她寬容的人面前,她就越發驕縱,待她嚴苛的人面前,她就討好賣乖。 自從跟蕓娘來到落梅峰之后,她見得最多的人是蕓娘,打交道最多的是尸體。沉悶、冷漠、麻木,將她變成另一個人。 但今日有些不一樣。 或許是因為蘇南城今夜十年難遇的雪與常武縣陸家門前的雪格外相似,于是她又變回了陸家那個口舌不肯吃虧的陸三姑娘,又或許是因為眼前這個眼神明亮的黑衣人雖言語威脅,但從頭至尾也沒真正傷害過她,反有種懶得計較的縱容。 他們在大寒日的夜于古廟中躲避風雪,如兩只萍水相逢的獸,警惕而互相取暖,各有各的隱忍,各有各的傷寒。 也有種不去探聽彼此秘密的默契。 陸瞳提醒:“你是少爺,應當不會欠我診金吧?” 黑衣人一愣:“診金?” “是啊?!标懲c頭,“縫傷的針線都很貴?!?/br> 他怔了片刻,嗤地一笑,問:“要多少?” “二兩銀子?!标懲{子大開口。 “這么貴?”他一面說,一面順手摸起懷中。 陸瞳好整以暇等著。 黑衣人往懷中掏了半天,直到動作漸漸僵硬,雖蒙著面巾,陸瞳卻仿佛從他臉上窺見一絲尷尬。 他沒有掏出銀兩來。 陸瞳安靜看著他:“你不是少爺嗎?” 自詡為少爺,渾身上下卻一個子兒都沒有,哪有少爺出門連銀子都不帶的? 果然在說謊。 他輕哼一聲,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指間,從手上褪下一枚銀戒。 黑衣人摸了摸銀戒,仿佛有些不舍,下一刻,將銀戒扔到陸瞳懷里:“這個給你?!?/br> 陸瞳低頭一看。 那是一枚很舊很舊的銀戒,上頭刻著的花紋因摩挲太多已經模糊,因為濺了血污,不怎么明亮,像是有些發銹。 陸瞳嫌棄地拎起銀戒看了看,道:“不值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