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大夫?” 陸瞳握著帕子的手微微收緊。 后頸腫脹、發熱多汗、皮膚發黑、腹部風瘙、腹痛流血。 單看每一樣,的確是孕期可能出現的情況,但數樣一齊發癥…… 她一言不發,霍地起身,在眾人疑惑目光中快步走向桌前,打開醫箱,從里抽出裝著金針的絨布。 還未等幾人反應過來,她已快步走近裴云姝,抓起她的手一針扎進! 這動作太快,裴云姝下意識“啊”了一聲。 瓊影怒道:“住手!”一掌將她推了開去。 陸瞳被狠狠一推,險些撞倒一邊的櫥柜,櫥柜上筆架“噼里啪啦”摔了一地,驚動了外頭人。 銀箏從外面跑進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陸瞳沒說話,死死盯著裴云姝的手。 瓊影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目光陡然一震。 那只潔白如玉的手腕間,金針扎進的地方,極快地顯出一道蜿蜒血痕。 說是血痕也不對,分明是一道烏紫的長痕,如一條一直暗中潛匿的蜈蚣毒蟲,猝不及防間露出猙獰真容。 裴云姝低頭,駭然看著腕間血痕,顫聲開口。 “……這是什么?” …… 院外,池邊小榭中,孟惜顏斜斜倚靠著朱色欄桿坐著,漫不經心往池中拋灑魚食。 中秋盛筵已經散了,府中主母出事,她這個做側妃的要是還能若無其事的繼續主持席宴,明日滿盛京城都要傳出她目中無人的流言。 有些事情,私下里是一回事,當著外人面,總歸還是要裝一裝的。 身側婢子彎腰,在她耳邊低聲道:“夫人,她們還在王妃屋中?!?/br> 孟惜顏淡淡一笑:“哦?” 她勾了勾唇:“看來,這個新來的大夫,還真是有幾分膽量?!?/br> 今日裴云姝突然發癥,本來要請醫官和穩婆來看的,誰知這府上剛好有個送藥來的坐館大夫。裴云姝那頭急需人過去瞧瞧,周圍官家女眷們又趁勢推舉,她便順水推舟,叫那個陸瞳去瞧一眼裴云姝,也好顯得她真心實意地替王妃著想。 婢子道:“夫人,那陸大夫畢竟是個外人,就這么貿然進去見王妃,會不會不妥?” “不妥?有什么不妥?”孟惜顏隨手灑下幾粒魚食,望著自水中浮起爭搶食物的游魚輕笑。 “是外人才好,是外人,方才更好顯得與我們無關?!?/br> 說來也巧,裴云姝早不發癥晚不發癥,偏偏在今日發癥。文郡王一早便進宮去了,府中唯有她這個側妃在場。倘若裴云姝真在今日出了什么差錯,雖無證據,但旁人難免說三道四,還要怪她這個側妃不肯上心。 然而中秋佳節,醫官院的大部分醫官休沐,臨時趕來也要些時候。至于穩婆,裴云姝小心謹慎,千挑萬選了信得過的穩婆等著兩月后的那日為她接生,眼下要找到人,恐怕也不是立刻就能尋到的。 這樣一來,那個姓陸的大夫來得簡直是正好。 既是因送藥巧合撞上,又是太府寺卿府上夫人相熟的大夫,無論如何也與她這個側妃無關,算不到她頭上。 身側婢子還是有些擔心:“那大夫會不會瞧出什么不對……” 孟惜顏冷冷瞪她一眼,婢子打了個冷戰,忙告饒道:“奴婢胡說八道的,夫人別放在心上?!?/br> 孟惜顏哼了一聲,低頭撥弄木碗中的魚食。魚食從她涂著蔻丹的指尖流瀉而下,宛如一粒粒黑色明珠。 “宮中的藥,醫官院的醫官都瞧不出來,裴云姝請的幾個大夫到現在也沒發現端倪,她一個破醫館的坐館大夫能看得出來什么?!?/br> 她微微揚起下巴,鬢間那只紅寶石步搖艷麗似血,襯得女子顏如脂玉,紅唇飽滿,吐出的話卻帶著陰森冷意。 “也算她命不好,裴云姝今日不出問題則已,一出問題,她也脫不了干系,說不定還要一起陪葬?!?/br> “不過,能為文郡王府的小世子陪葬,對她那樣身份的人來說,應當也是一種榮幸了?!?/br> 言罷,似是覺得好笑,孟惜顏掩住嘴,“咯咯”輕笑起來。 丫鬟不敢出聲。 孟惜顏笑了一陣,才慢慢收起面上笑意,重新灑了一把魚餌丟進池塘。 魚群爭先恐后漫游上浮,爭奪著她指尖漏下的星點餌料。孟惜顏饒有興致地看著,耳畔兩滴珊瑚耳墜紅得滴血。 身為少府監府上嫡女,自幼容貌、才情哪一樣比不上裴云姝,就因為裴云姝有個昭寧公的父親,她二人一同進府,裴云姝做正妃,她就只能做側妃。 側妃側妃,那不還是妾么? 裴云姝個性冷淡清高,亦不懂小意討好,過門后不久就遭到文郡王厭棄。而她身為側妃,卻獨得文郡王寵愛,在這王府中,地位并不比裴云姝低多少。 孟惜顏原本對現下的一切很滿意,直到裴云姝有了身孕。 裴云姝有了身孕,若誕下的是個兒子,將來就是文郡王府的世子??ね踔?,還是會落在裴云姝的兒子身上。而她孟惜顏所生,便要被永遠烙上一個“庶子”之名。 所以,裴云姝腹中子嗣,注定不能留。 孟惜顏彈了彈指尖,最后一粒魚食落下,她低頭,池面倒映出一張美人的臉。 她看著看著,慢慢笑起來。 第八十九章 小兒愁 “你說王妃中毒?” 文郡王妃寢屋中,叫瓊影的婢女臉色陡變:“不可能!” 另一個丫鬟芳姿喃喃開口:“王妃素日一干起居用物,都被我們仔細檢查過。因怕旁人在其中動手腳,連香料也不曾用,只用花果熏屋。至于飲食,我們與王妃同吃同住,我和瓊影都不曾有反應,王妃怎么會中毒……” 陸瞳不語。 毒這種東西,并非要從香料飲食中下手,只要有心,自然能無處不在。 她望著裴云姝腕間烏痕,“看樣子,王妃中毒已有一段時間了?!?/br> 裴云姝如遭雷擊,一張臉白得沒有半絲血色,抬頭望向陸瞳,恍恍惚惚開口:“陸大夫,這毒……” “沒弄清楚是何種毒藥之前,我無法為王妃解毒?!标懲?。 裴云姝身子顫了顫,芳姿忙上前扶住她,焦急開口:“大夫,我家王妃因身子重,平日里極少出屋,在這之前都沒有任何征兆,況且醫官們隔些時日就會上門,也不曾發現問題,怎么會中毒呢?” 陸瞳沉吟片刻,問:“王妃開始有后頸腫脹、發熱多汗、皮膚發黑、腹部風瘙征象,最早可到多久以前?” 裴云姝想了想,輕聲道:“近兩月前?!?/br> “近兩月,王妃可曾去過什么地方?” “不曾?!?/br> 陸瞳道:“此毒在兩月前發癥,醫官卻沒發現,癥象又都是產婦孕至后期可能出現之跡,下毒之人很謹慎。應該是積少成多,王妃早已接觸到毒藥,累積到一定時日才顯現出來?!?/br> 她轉身,看向芳姿:“現在你告訴我,王妃每日起居做了什么,事無巨細,一件也不要漏掉?!?/br> 芳姿聞言,緊張地回憶片刻,才道:“王妃每日近巳時起床,用過早膳,就在院子里隨意走走,前些日子天熱,不敢出門,白日里就在屋里看看書,彈彈琴,描描花樣子。身子重了后又嗜睡,末時小憩一會兒,夜里不到亥時就睡下了……” “一日三餐都是我們和夫人一起用的,而且院子里也開了小廚房,不可能有人在其中下毒?!?/br> 陸瞳微微皺眉。 芳姿既然篤定不會有人在吃食中下毒,那么這其中應當不會有問題。裴云姝的日常聽起來格外簡單,就如她這寢屋一般,一眼就能看得清楚。 看書,彈琴,描花樣子…… 陸瞳往外間走了兩步,目光落在那方被銀紗罩住的古琴之上,頓了頓,走上前去,揭開了照著古琴的銀紗。 古琴沉幽,如方清寂冷木,陸瞳不認識這是什么琴,只伸手從琴面輕輕拂過。 瓊影剛跟出來瞧見的就是這幅畫面,遂道:“醫官說多聽寧靜樂曲能使腹中小兒心情愉悅,王妃便每日要彈上一兩曲?!彼婈懲粍?,謹慎問道,“這琴有問題?” 陸瞳收回手:“沒有?!?/br> 古琴很干凈,沒有任何有毒的痕跡,不止是古琴,應當說,裴云姝整個寢屋里都很干凈。就如她婢女所言,為怕生事,連個香爐都不放,只擺放些花果留香。 陸瞳的目光從屋中陳設中掃過,掠過桌前時,視線突然一頓。 就在擺放古琴不遠處,矮幾上放著一對小巧的泥塑土偶。 這對泥塑土偶做得十分精巧,顏色鮮艷,用彩繪做成童子手持蓮蓬的模樣,還罩以紅紗碧籠。土偶栩栩如生,偶人身上的衣飾則鑲嵌著珍珠黃金,以及象牙做成的玉佩,看上去價值不菲。 陸瞳一怔,摩孩羅? 她知道摩孩羅,梁朝每至七夕,街上會有小販販賣這樣的偶人,七夕人們用摩孩羅供奉牛郎織女。用以祝禱生育男孩,多子多福。 她從前在常武縣時,七夕隨家人出門也曾見過有人販賣,但這土偶小小一個價格卻昂貴,只能看看作罷。 裴云姝屋子清簡素雅,唯有這么一對鮮艷精美的土偶,在此處格格不入。 陸瞳伸手,將其中一只土偶拿起來,放在鼻尖下輕輕嗅了嗅,眉心陡然一跳。 瓊影:“怎么了?” 陸瞳神色冷下來,握緊土偶,轉身進了里屋。 里屋中,裴云姝和芳姿見陸瞳拿著摩孩羅進來,皆是一怔。裴云姝道:“這……” 陸瞳一言不發,到桌前站定,三兩下剝開土偶身上華麗衣裙,順手拿起桌上剪刀,在摩孩羅身上刮下淺淺一層泥沙,把泥沙往茶盤里的茶盞中一倒。 舊窯瓷盞中本還剩有半杯茶水,泥沙倒進去,立刻成為渾濁一團。陸瞳拿起金針往水中一攪,銀箏站在她身后,發出“啊”的一聲驚叫。 只見原本光澤閃耀的金針,前端已驀然發黑。 “這上面有毒?”裴云姝失聲叫起來,整個人僵在原地。 她抖著唇,臉色白得嚇人,“這是……穆晟送我的,他怎么會毒害自己的子嗣……” 文郡王再如何冷落她,那是他們夫妻之間的事,但她腹中的是穆晟的親生骨rou,他沒有理由對孩子下手。 可這摩孩羅,的確又是穆晟送與她的。正因“多子多?!钡募颜自⒁?,她又見這土偶精美可愛,這才留了下來,日日把玩,未曾想這土偶身上,竟藏有致命之毒! 裴云姝搖搖欲墜,陸瞳卻站在桌前,緊緊盯著手中土偶,眸中一片冰涼。 土偶被剝去裝飾華麗衣衫,彩繪的眉眼卻尚在,手擎一支未開蓮蓬,細長的眼笑如弦月彎彎。 一瞬間,那雙以墨筆描繪的笑眼,與另一雙細長美眸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