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然而陸瞳就這么站在他眼前,經過今夜這么一遭,段小宴再看這位女菩薩時,本能便感到有些發怵,因此只得老老實實從懷中掏出銀兩,雙手遞到陸瞳手中。 陸瞳接過銀子,遞給段小宴死蛇,段小宴不敢接,她便將蛇尸掛到裴云暎胳膊上,淡道:“蛇歸你們了?!?/br> 言罷,不再多說,當著他們的面“砰”的一下關上醫館大門。 長街寂靜,沿街樹枝在燈籠幽光中投下參差樹影。 年輕人望著面前緊閉的大門,眸色隱晦不明。 良久,身側的段小宴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開口:“哥,她好囂張啊?!?/br> 明明只是個醫館的坐館大夫,生得柔弱可人,然而今夜氣勢半分不矮,看她咄咄逼人的模樣,怪嚇人的。 他見裴云暎涼涼的目光掃過來,忙輕咳一聲:“我知道,我今日錯了,放心,回去我就自己領罰。不過……”他湊近裴云暎,低聲問:“你之前查了許久都查不出來她身份,剛剛試探她,她算是承認自己背后有人撐腰了?” 裴云暎之前就讓木蓮查過陸瞳的身份,然而能證明她身份的黃籍是假的,上京來的流民常去東門橋洞刻章的木工那里做假黃籍。這樣粗劣的黃籍,一張只要一百文。 如杜長卿這樣入了戶的醫館,對坐館大夫黃籍都會仔細查看,仁心醫館的東家未必沒瞧出來。陸瞳拿著一張假黃籍就在醫館行醫,只能說她膽大,杜長卿比她膽子更大,這樣一雙奇葩,反而讓木蓮找不到任何可以證明陸瞳身份的蛛絲馬跡。 她就像一個憑空出現在盛京的人。 段小宴把聲音壓得更低:“你覺得她背后之人會是誰?三皇子?” 此次貢舉案,禮部牽連最重,太子近來焦頭爛額,三皇子一派倒是神清氣爽。若是三皇子派陸瞳暗中動手腳,也不是沒有可能。 裴云暎沒說話,似在沉思。 段小宴望著自己小臂隱隱作痛的傷口,又嘆了口氣:“她這樣白白折騰我一晚,根本就是故意出氣。哥,你說她要真是三皇子的人,報復心這么重,回頭和三皇子一告狀,找咱們麻煩怎么辦?” 裴云?;厣?,嗤地一哂,一揚手,死蛇落到段小宴懷中,嚇了段小宴一跳。 他轉身,聲音冷淡。 “她要真是三皇子的人,就把她帶到昭獄寺嚴刑伺候,或許,她就愿意好好談談了?!?/br> …… 屋中,陸瞳把燈籠放在地上,進屋坐了下來。 人走后,適才覺得渾身上下仿佛卸下千斤重擔,她攤開掌心,手心一片濡濕。 銀箏滿面自責:“姑娘,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當時折返,你就不會被他們威脅了?!?/br> 陸瞳搖頭:“沒事,他本來也沒想對我們動手?!?/br> 銀箏一怔:“為什么?” 陸瞳輕輕笑了笑:“你不會真以為,他是找不到證據才不來抓我的吧?” “不是嗎?” “當然不是?!?/br> 陸瞳平靜開口,“盛京水深,你當他是什么好人?!?/br> 裴云暎從很早之前,至少柯承興之死后就懷疑到了她,這之后,屢次試探套話,包括段小宴在范府門口的盯梢,都是這位指揮使的手段。 其實身為殿前司指揮,又是昭寧公世子,他若真懷疑一個人,不必要什么證據,用別的法子也能讓她吃些苦頭,對權貴來說,想要拿捏平人總是易如反掌。 但他沒有。 陸瞳想了很久,心中隱隱有了一個猜測。 或許,他是在忌憚什么人。 就如劉鯤背后有范正廉,范正廉背后又與太師府牽線,官場中人總是互相照應,指不定今日抓起來的小人物,明日就成了大人物的遠親。 裴云暎遲遲不對她動手,至少說明,在貢舉案中,對他的利益沒什么損害,或許還樂見其成。 今日段小宴出現是個意外,但與裴云暎的交涉卻是她故意為之。他在試探她,她也在試探他。 裴云暎的反應告訴她賭對了,他的確在猜忌她背后有人撐腰。 既然如此,她就順著裴云暎的猜測,擾亂他的視線,讓那個莫須有的“大人物”,成為她虛假的護身符。 銀箏遞來帕子,陸瞳接過,擦了擦掌心汗水。 對方看起來明朗愛笑,實則鋒銳又危險,與他對峙,她要成竹在胸,深不可測,不能露怯,不可讓對方看出自己的底牌。 都是偽裝。 銀箏問:“那位裴殿帥之后還會來嗎?” 陸瞳搖頭:“暫且不會。他以為我有靠山,又想利用我,短時間不會對我動手。不過……” 不過想利用她,也要看裴云暎有沒有這個本事。 銀箏聞言,更擔心了,“可是紙包不住火,要是他發現姑娘背后沒人怎么辦?他有官職在身,想找理由豈不是很容易?” 陸瞳擦手的動作一頓。 片刻后,她道:“怕什么?!?/br> “要真有那一日,他要擋我的路……” “我就殺了他?!?/br> 第八十七章 中秋 翌日,農歷八月十五,三秋恰半,是盛京的中秋。 一大早,西街一路都飄起了桂花酒的濃香。 杜長卿和阿城到得比往日早,杜長卿一身杏黃色圓領襕袍,束個刺繡勒帛,阿城一身嫩黃圓領短衫,兩個人都特意穿了新做的秋裳,站在門前李子樹下,像兩株開得生機勃勃的金桂枝。 陸瞳和銀箏從鋪子里出來,杜長卿先是對著銀箏的丁香色挑線裙子欲言又止,待看到后走出來的陸瞳,視線久久落在陸瞳身上那件半舊的深藍棉布裙上,不動了。 半晌,他一抹臉,指著陸瞳痛心疾首開口:“陸大夫,我是沒給你發月銀還是怎么,為什么總要穿成這幅寒酸模樣,這讓別人看見,還以為我們醫館入不敷出,明日就倒閉了?!?/br> 陸瞳不為所動。 大部分時間,她都呆在鋪子里,她又不像杜長卿一樣對穿衣打扮諸多挑剔,衣裳能穿就行。 銀箏叉腰不服:“這衣裳哪里寒酸了?又沒破又沒壞,明玉齋的密織金線合歡裙倒是不寒酸,一件二十兩銀子,杜掌柜給錢買嗎?” “少激將本少爺?!倍砰L卿哼了一聲,“你平時這么穿就算了,今日要去外頭吃飯,穿這么寒酸,我怕酒樓不讓你進?!?/br> 陸瞳:“吃飯?” 阿城笑嘻嘻道:“東家說今日十五,陸大夫也來盛京半年了,就在新門橋的仁和店定了一桌午宴,請咱們醫館去嘗嘗?!?/br> 陸瞳看向杜長卿,杜長卿輕咳一聲:“自你們來了醫館后,我這醫館也算起死回生,枯樹逢春,作為掌柜,本人深感欣慰?!?/br> “本少爺也不是什么不知感恩的人,今日就帶你們去漲漲見識,別回頭說我小氣?!?/br> 盛京的酒樓飯店極多,中秋夜許多富家巨室更是愿意登臺賞月,共賭玉兔。到了這時間,酒樓的生意總是很好。斤斤計較的杜長卿這回愿意破費,屬實有心了。 陸瞳心中一動,突然開口:“既然如此,為何不去豐樂樓?” 豐樂樓,是jiejie陸柔當初撞見太師府人的地方。 杜長卿一噎,對上陸瞳真心疑惑的目光,撇過頭,沒好氣道:“想得倒美,那豐樂樓一面席金近百兩,要是我老子沒死,我還能帶你們去揮霍揮霍?,F在甭想?!?/br> 陸瞳面露失望之色。 杜長卿見狀,氣急反笑:“真沒看出來陸大夫你還挺虛榮。再說了,就算我舍得銀子,也定不下席面。今日可是中秋,好點的酒樓早被那些官家巨富定滿,我能帶你去仁和店,那已經是老板看在往日交情上留的席面了?!?/br> 陸瞳想了想,道:“那多謝你,不過我和銀箏要先去送藥,待送完藥,再回醫館換衣裳?!?/br> “送藥?”他眉頭一皺,“送什么藥?” 銀箏把藥箱提起來放在桌上,“文郡王府要幾罐‘纖纖’,本來前幾日就該送去了,他們府上的人說今日十五,郡王妃白日宴請女眷以度佳節。姑娘想著人多送藥去,還能多引些客流,特意趕到今日去送的?!?/br> 當初陸瞳登門范府為趙飛燕施診送藥,趙飛燕幾月時間迅速纖瘦,在觀夏宴中出盡了風頭。有夫人就問趙飛燕打聽,趙飛燕不愿說出陸瞳替她針渡一事,便將所有功勞推到“纖纖”身上。 于是醫館的單子里,就多了許多貴家官族的名帖。 這些人家自恃身份,姿態高傲,有時只是派人來說一聲,讓陸瞳登門去送,陸瞳也一一送去。 不過她之所以推到今日去送藥,倒并非銀箏嘴里的引客,不過是因為前些日子又是毒殺劉鯤,又是鋪兵夜中搜查,得了今日才有空閑罷了。 杜長卿卻信了銀箏的隨口胡謅,看向陸瞳的目光頓時多了幾分欣慰。 “陸大夫,難為你處處為醫館著想,東家心里很是感動。有你這樣的坐館大夫,我看咱們醫館明年中秋去遇仙樓也是遲早的事?!?/br> 他大手一揮,“你去吧,早去早回!” 陸瞳沒再與他多說,背著醫箱同銀箏一道出了醫館大門。 杜長卿懶洋洋趴在桌柜前,望著二人的背影往嘴里扔了個黑棗,問阿城:“哎,剛剛她說,她們今日去的是哪家?” “好像是文郡王府家?” “文郡王府?” 杜長卿嚼棗的動作一頓,“呸”地一聲吐出半顆棗核,罵了句晦氣。 阿城疑惑:“東家這是怎么了?” “你忘了?”杜長卿翻了個白眼,“前夜里抄咱家那個姓裴的小白臉,他姐不就是文郡王府的王妃嗎?” …… 文郡王府位于盛京北御天街附近,背靠大片園林,老郡王在世時,為哄夫人開心,庭中種植大片花卉,四時風景絕勝。 老郡王夫婦見背后,郡王府中園林山水仍保留下來,一到佳節慶日,府中常常設席宴酬賓客,暢情風月。 今日也是一樣。 湘竹榻上鋪了絲質的錦緞,桌前細白瓷花瓶里插了一小簇金桂,滿室都是桂花清冽芬芳。 女子斜斜靠在竹榻邊發呆,穿了件淺金寬袖菊花綢裙,婢女從一邊走來,將手中云錦累珠披風半搭在她身上。 裴云姝回神,芳姿笑道:“秋日冷,夫人仔細別著涼?!?/br> “不知道為什么,這幾日總覺得熱得慌?!迸嵩奇瓏@口氣,抬手撫上自己隆起的小腹,又望向芳姿,神情有幾分疑惑,“莫非是孕至后期,都會如此?” 芳姿不曾生育,亦不懂醫理,只得尷尬笑笑:“這個……奴婢也不知?!?/br> 裴云姝掖了掖身上披風,到底仍覺燥熱,于是抬手將窗打得更開一些。 從窗前往外看,遠處庭院林木間,隱隱有歡笑聲傳來,間或有人行跡??ね醺厝绽飦砜筒欢?,已經許久沒有這般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