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她還記得那婦人的模樣,穿一件洗得發舊的醬色長衣,因落梅峰雨天路滑,衣裳上沾了不少泥濘,一看就知是在路上滑倒所致。婦人從懷里掏出銀匣,其中銀錠被摩挲得發亮,接在手中,尚帶人的體溫。 風塵仆仆的婦人望著蕓娘,像是望著世間所有的希望。 然而蕓娘的診費昂貴,僅僅百兩銀子,是請不起蕓娘為之制藥的。 被蕓娘一口回絕,那婦人便似喪失了所有的心氣,委頓在地。陸瞳站在一邊,心也為這人揪著。 許是看出了陸瞳眼中的同情,蕓娘笑著看她一眼:“我雖不能為你制藥,這丫頭卻可以。不如問問她?” 那婦人一怔,下意識看向陸瞳,眼中再度升起希翼之色。 被那樣的目光望著,很難說出拒絕的話,陸瞳掙扎許久,終是艱難地點了點頭:“我……試試?!?/br> 她接了婦人的診費,便起早貪黑地為婦人制藥,翻看了無數醫書,自己嘗試著喝了無數藥汁,就連夜里做夢都在想。蕓娘饒有興致地瞧著她努力,眼神中辨不清情緒。 一直到后來…… “然后呢?”阿城聽得入了神,見陸瞳不再往下說,忍不住追問。 陸瞳回過神,頓了頓,道:“然后我做出了這味藥,將藥交給了她?!?/br> “她喝完藥茶是不是變得很漂亮?她丈夫之后回心轉意了?”小伙計很著急。 陸瞳沉默了一下:“沒有?!?/br> 阿城一愣。 “她喝了藥茶,的確纖瘦了許多,從背后看,與未出閣少女無異。不過,她丈夫并未回心轉意,仍舊納了那房小妾?!?/br> “怎么會呢?”阿城忍不住憤然開口,“她都已經變美,她丈夫怎么還要納妾?” 銀箏冷笑一聲:“她只是瘦了,可畢竟不如新人顏色動人。何況男人這東西,就算找天仙也不耽誤變心。豈是一味藥茶就能挽回的?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弛,愛馳恩必絕,少年夫妻,哪里比得上新鮮有趣?” “同意?!倍砰L卿點頭,“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既然找了小妾,就別再說什么顧念舊情了?!?/br> 阿城喪氣:“怎么這樣……”又抬頭問陸瞳:“那之后這位夫人如何了?” “不知道?!边^了很久,陸瞳才說:“我沒再見過她了?!?/br> “哎?!卑⒊情L長嘆了口氣,神情有些遺憾,這不是他想要的結局。 聽了一個不算讓人高興的故事,眾人先前賺銀子的喜悅被沖淡了許多,又在鋪子里合計了一下接下來幾日要制售的藥茶,杜長卿才帶著阿城離開。 銀箏在院子里忙碌,將今夜要用的藥材找出來,一一歸類放在竹簍里。 陸瞳回到小院的屋中,窗前梅花樹影子落在桌臺上。那一小把枯掉的石榴枝擺在桌上,干瘦凜冽。 陸瞳撥弄了一下燈芯,將那一小把枯枝放在油燈之上,火苗發出炙烤的“畢畢剝剝”聲音,一小股焦味從油燈上冒出來,突兀地打破夜的寧謐。 她垂下眼睛。 其實,她后來還是見過那位婦人的。 用過藥茶后瘦了的婦人再次回到落梅峰,陸瞳再次見到了她,她已不再臃腫,甚至稱得上伶仃,枯瘦的身體在衣袍中晃蕩,仿佛一截枯萎的石榴枝,不見嬌艷花朵,只有干癟暮氣。 明明她已經得償所愿,然而她的目光看起來比從前還要絕望。 她奉出所有的銀子,想要蕓娘為她做一味返老還童的靈藥,想要借此回到當初。 可這世上哪有返老還童的靈藥? 蕓娘笑著,將她握著銀子的手推了回去。 婦人面如灰縞。 “其實也不必如此麻煩,你想要挽回夫君的心,很簡單的?!?/br> 蕓娘伸手,遞過去一方雪白的瓷罐,附在婦人耳邊悄聲耳語,“這里,是一味毒藥。無色無味,連用一月,其人必死,不會有人察覺?!?/br> 蕓娘松開手,居高臨下地望著茫然的婦人,溫柔開口:“他死了,就不會變心了?!?/br> 陸瞳站在屋舍后,望著婦人緊握著手里瓷罐,踉踉蹌蹌地下山去了。 一月后,陸瞳聽說山下鎮上有婦人毒殺其夫,又投井自盡。她跑回屋舍,蕓娘正在做酒蒸雞。廚房里充斥著醇酒的清冽和蒸雞的香氣,陸瞳卻覺得想要干嘔。 蕓娘拿著筷子轉過身,笑盈盈看著她,像在看一出蹩腳的、好笑的百戲。末了,她問:“可看清楚了?” 陸瞳不說話。 蕓娘淡淡道:“藥醫不了人,毒可以?!?/br> 藥醫不了人,毒卻可以。 搖曳火苗之上,最后一根石榴花枯枝已經燃完,桌臺上遺漏了一地焦黑,辨不出原本爛漫痕跡。 銀箏在院中喊:“姑娘,藥材分揀好了?!?/br> 陸瞳應了一聲,將灰燼清理干凈,端著油燈走出屋門。 可憐總被腰肢誤…… 或許纖纖本不是藥,而是毒。 就像她自己,從來也不是什么救死扶傷的大夫。 蕓娘,一個真正的瘋批。。 第五十七章 殿帥討債 無論如何,陸瞳這些日子的辛苦總歸是有了成效。 “纖纖”一夜揚名。 城東廟口的戴三郎不過月余,就由大腹便便的胖子搖身一變成結實勇武的美男子,惹得無數人心生好奇前去圍觀。待瞧見了戴三郎如今的模樣,再經由絲鞋鋪的宋嫂一番添油加醋,仁心醫館的纖纖想賣不出去也難。 每日都有許多人慕名前來買藥,杜長卿更是數銀子數到手軟,連帶著戴記豬rou都出了名,戴三郎還有了個“豬rou潘安”的美名,聽說每日去瞧他的人都能從城東街頭排到巷尾。 這名聲也傳到了太府寺卿董夫人的耳中。 盛京太府寺卿府上。 陸瞳收起醫箱,對面前人道:“近來脈象已好了許多,咳喘也鮮少發病,董少爺,待我重新為你換一副藥方,按新方服用半年,若無意外,日后就不必再服藥了?!?/br> 在她對面,太府寺卿董家小少爺董麟垂手坐著,一面認真聽陸瞳說話,一面臉色微微發紅。 自打萬恩寺上無意救了董麟一次,陸瞳就此和太府寺卿搭上了關系。后來白守義讓熟藥所的人為難醫館,陸瞳干脆借著董家的名號狐假虎威了一回,董夫人知道來龍去脈,并未置喙,顯然是默許了。 這以后,陸瞳每隔一段時間就來董家為董麟施診,董夫人愛子心切,眼見著董麟的肺疾越來越少發作,自然喜在心頭。 她低頭提筆寫新方子,董麟坐在小幾前,偷偷抬眼看陸瞳。 花梨木小幾前,年輕姑娘坐著,微微俯身,一頭如云烏發梳成辮子垂在胸前,只在鬢角簪了一朵冷色絨花。有一兩綹發絲不慎滑落,擋住眼睛,被陸瞳伸手拂在耳后,越發襯得那脖頸纖細潔白。 她不似那些珠翠滿身、粉光脂艷的千金,只穿一件半舊的深藍布裙,鵝蛋臉面,娥眉皓齒,如孤梅冷月,自有玉骨冰肌。 董麟看得有些晃神。 這個救了他一命的年輕大夫生得美麗,眉間似攏著一層絲雨似的愁痕,這點愁痕令她看起來格外脆弱,而她的眼神卻像長峰下的溪流,藏著看不見的冷韌。 她抬起頭,董麟便對上了那一叢冷色的溪澗。 他悄無聲息地紅了臉,別過頭不敢與她對視。 陸瞳卻沒有移開目光。 直到董麟被看得坐立不安,有些耐不住沉寂,忍不住想要開口相詢時,陸瞳說話了。 她道:“董少爺近來好似消瘦了許多?!?/br> 董麟一愣。 陸瞳看著他,微微蹙了蹙眉:“但我見您脈象不曾不對……” 陸瞳第一次見董麟時,萬恩寺上,他還有些微胖,這也加重了他的肺疾。不過今日一見,他已消瘦許多,連帶著他身上穿的那件褐色長袍也變得過于寬敞了些。 “不不不,”不等陸瞳再問,董麟自己先開口了,他小聲道:“我不是因病消瘦的,我是……我是……”他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過了許久才繼續說道:“我是用了陸姑娘醫館里新出的藥茶?!?/br> 陸瞳一頓:“纖纖?” 董麟難為情地點了點頭。 陸瞳沒說話。 董麟有些心虛。 陸瞳生得動人,董麟在萬恩寺那一次時,就已對她一見鐘情。 他打聽過,陸瞳是外地人,在盛京舉目無親,如今是仁心醫館的醫女。這樣的家世背景,是進不了太府寺卿的,連做妾董夫人也未必會同意。 但年輕人的心思豈是外物可以阻擋?董麟喜歡陸瞳,又畏懼母親強勢潑辣,怕被母親發現自己心思,便讓下人平日里多多幫襯仁心醫館,平日去仁心醫館買點藥材什么的。 前些日子仁心醫館出了新藥茶纖纖,董麟也教人買回來許多,這本是為了惠顧醫館生意,誰知沒過多久,這藥茶竟然莫名其妙出了名,說是效用極好。 董麟想起從前那些大夫也曾說過,他這身子也需清減一些更好,便將信將疑地用在自己身上,沒料到過了些日子,竟真起了作用,這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說他看著瘦了一圈。 董麟見陸瞳若有所思的模樣,生怕她窺見自己的心思,忙將話頭岔開:“不過陸大夫,我只服了半罐,剩下的都教我娘用了……莫非我的宿疾不能用這味藥茶?” 陸瞳回過神:“那倒不是,不過……”她看向董麟,“夫人的身材合宜,怎么也需要用這藥茶?” 太府寺卿董夫人的體態,可遠遠不到需要用藥茶的地步。 董麟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了一眼屋外,才輕聲道:“本來是無需用到的,可是再過段日子,盛京觀夏宴,眾夫人小姐都會前往,我娘……也不想在宴上落于他人?!?/br> 陸瞳了然:“原來如此?!?/br> 盛京這些夫人小姐,隔三差五便有這樣名頭那樣名頭的小聚,真心相聚之人自然不用這樣的場合,到后來,這樣的宴席,也無非是各家爭奇斗艷,或是拉攏會聯罷了。 才說到這里,外頭有人推門,陸瞳回頭一看,董夫人站在門口,先是往里張望了一眼,才笑道:“陸大夫,麟兒怎么樣?” 陸瞳起身,將寫好的方子遞給董麟:“夫人無需擔憂,董少爺無恙?!?/br> “那就好?!倍蛉苏泻絷懲骸瓣懘蠓蛎α嗽S久,出來用杯茶吧?!?/br> 陸瞳應了。 董夫人從不讓她與董麟單獨相處太久,陸瞳明白,或許董夫人也怕自己趁著施診與她兒子有了什么。 倒是格外謹慎。 陸瞳告辭董麟,與董夫人一同走到花廳用茶。董夫人讓下人送來今日的診銀,又笑道:“麟兒這些日子咳喘發作得很少,府里也請別的醫官來瞧過,都說麟兒的病好了許多。陸大夫,這都多虧你?!?/br> 陸瞳溫聲回答:“夫人言重,董少爺自有上天護佑,本就癥狀輕微,縱然沒有我,以董少爺的體質,不久也能自行好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