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年輕人大紅箭衣艷麗,腰間皮質蹀躞漆黑泛著冷光,將他襯得身姿頎長又英挺。他亦長了一張俊如美玉的臉,皮相骨相皆是一流,站在此處,將昏暗的屋子也照亮了幾分,宛如花間醉夢。 陸瞳眸光微動。 這是雷元嘴里那位“裴殿帥”。 方才混亂之中,她并未細看對方的臉,此刻看來,此人談笑生輝,器服華貴。再聯想他方才和那官差言語機鋒,對方口口聲聲叫他“殿帥”,這青年瞧著也不過二十出頭,年紀輕輕已身居高位,想來家世不淺。 聰明又狠辣的權貴子弟,她當盡量遠離。 陸瞳心中這樣想著,就見對方笑著將手中一物放至她面前小桌上,不緊不慢道:“陸大夫,你東西掉了?!?/br> 陸瞳眉心一跳。 翠雀絨花就躺在桌上,在燈火照耀下,泛著冷色的血,無端顯得有些瘆人。 她定了定神,隨即淡聲開口:“多謝大人?!本鸵焓謱⒔q花拿起來。 一只手按住了那朵絨花。 陸瞳抬眸。 年輕人的指節修長,按在深藍絨花上,將他手襯得白玉一般。 而他手指輕輕敲擊著絨花,似在思索,雖是在笑,一雙眼眸卻漆黑幽深,仿佛要將人看穿。 裴云暎道:“裴某還有一事不明,還請陸大夫為我解惑?!?/br> 陸瞳冷冷看著他。 他笑道:“陸大夫的絨花,怎么會有三根銀針?” 尋常絨花,只有一根花針,而陸瞳的花針,卻足足有三根。 銀箏站在一邊,面露緊張之色。 陸瞳淡淡道:“我發絲厚密,尋常一根花針容易滑落,所以用了三根?!?/br> 裴云暎微微挑眉,陸瞳神情自若。 他的目光在陸瞳云霧般的發瀑間停留一刻,又很快移開:“原來如此?!?/br> 不等陸瞳說話,就聽見他再次漫不經心地開口:“那陸大夫,為何要將絨花花針磨得如此鋒利?”他似笑非笑地提醒陸瞳,“呂大山臉上傷痕,尋?;ㄡ樋蓜澆怀鰜??!?/br> 陸瞳心下微沉,這人實在是難纏。 時下女子簪花,珠花也好,絨花也罷,背后花針為免傷人,總是被磨得圓潤。而陸瞳所佩這朵藍雀花,花針尖銳兇悍,別說重重劃下,只怕輕輕掠過,皮膚也會留下一層細痕。 這花針,是她自己磨的。 店鋪里胭脂甜香將周遭彌漫出一層紅粉色彩,陸瞳的目光順著他的手往上,瞧見他護腕上精致的銀色暗紋,頓了片刻,才抬起頭,平靜開口:“大人,據我所知,盛京沒有哪條律令,規定女子簪花花針不能鋒利吧?” 她語氣平淡,目光里卻藏著分毫不讓的針鋒相對。 裴云暎眼中閃過一絲意外,隨即莫名笑起來,點頭道:“也是?!?/br> 他神情重新變得輕松起來,松開按著絨花的手,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瓷瓶放在桌上,:“陸大夫的傷還需好好處理,留下疤痕就不好了。天武右軍的祛疤藥效果不錯,陸大夫可以試試?!?/br> 陸瞳沒動,只看著他道:“多謝了?!?/br> 外頭有人在叫他:“大人,太師府的人請見?!?/br> 他應了,又笑著看了陸瞳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直到這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屏風后,陸瞳才在心中松了口氣。 不知為何,這人明明在笑,語氣也稱得上和煦,卻讓她不由自主地感到危險。 好在不過是一場風波下的萍水相逢,他們二人,日后應當也不會有機會再見了。 她心里這般想著,銀箏站在一邊,小心翼翼地開口:“姑娘,那咱們現在先回去?” “收拾行李?!标懲栈匾暰€,“我們今夜就離開來儀客棧?!?/br> 第十四章 醫館新居 陸瞳本意是想今夜換間客棧住下,不曾想杜長卿動作很快,當下就替她們二人找到了落腳之地。 銀箏抬頭,望著頭頂“仁心醫館”四個字,面露震驚:“這不是醫館嗎?” 身側的杜長卿輕咳一聲:“你們跟我進來?!?/br> 陸瞳二人隨著杜長卿走了進去。 這店鋪狹窄,鋪里昏暗,已近傍晚,里頭看不太清。杜長卿提了盞油紙燈籠,掀開里間簾布,徑自往里走。 陸瞳和銀箏跟上,待進了里頭,不由微微一怔。 仁心醫館后頭,竟然是一間小院。 小院許是長久無人居住,地上落滿了一層灰,角落里堆著些干柴,擠滿了半個院子。 銀箏狐疑:“杜掌柜,你說的落腳之地,不會就是這里吧?” 杜長卿摸了摸鼻子:“原先醫館里還有坐館大夫的時候,那老頭就住這里?!?/br> 見銀箏皺眉,杜長卿忙又道:“你別看這院子破,收拾出來很不錯的。陸大夫,”他覷著陸瞳臉色,“不是我不幫忙,只是京城寸土寸金,一時半會兒想要找價錢合適的宅子不太容易。況且仁心醫館什么情況你也瞧見了,我自己都窮得揭不開鍋。要不這樣,”他一拍手,“等咱們那藥茶賣得紅火了,我親自為您找一間兩進大院住著,如何?” 陸瞳沒說話,拿過杜長卿手中的燈籠,細細打量起整間院子。 這院子連通前邊的仁心醫館,仁心醫館狹窄,這院落卻很寬敞。院落一面挨著高墻,隱約能瞧見屋頂檐瓦,另一面接著一道石廊,石廊一側,是三間空屋并列。 杜長卿指著那三間空屋:“陸大夫,這里三間屋子都很寬敞,你和銀箏姑娘隨意選哪間都行。你看,前面還有后廚、更衣屋……” 陸瞳心中一動。 順著石廊往前走,果然有一間廚室。后廚很寬大,有土灶鍋盆,底下胡亂塞了把枯柴。再往里更黑了,是如廁凈身的更衣處...... 陸瞳怔怔望著眼前院子。 這院落的布局,和常武縣陸家宅子的布局格外相似。 杜長卿還在賣力地勸說:“陸大夫,你看這院里的石桌,正適合你夜里在此搗藥。窗前這棵梅樹,到了冬日開花可香了,姑娘家喜歡得很……” “等等,”銀箏打斷他的話,“杜掌柜不是說我們暫住此地,怎么都說到冬日去了?” 杜長卿噎了一噎:“這不是順嘴了嘛,陸大夫,你看……” “就這里吧?!标懲D過頭,對他微微一笑,“多謝杜掌柜?!?/br> 似沒料到陸瞳如此好說話,杜長卿愣怔了一瞬,隨即生怕陸瞳反悔般,將她們放在外頭的行李搬了進來,只熱情笑道:“既然如此,那陸大夫就安心在此住下,住多久都行?!?/br> 他又不知從哪尋來兩床干凈被褥交給銀箏,交代了一些事宜,這才放心離開了。 待他走后,銀箏不贊同道:“姑娘,咱們怎么能住店鋪里?好歹找個正經民宅住下?!?/br> 陸瞳走進離后廚最近的那間屋,將窗戶打開,正對窗戶,梅樹尚未開花,伶仃地矗立著。 她望著那棵梅樹,開口道:“仁心醫館地處西街,再往前是酒樓,盛京無宵禁,西街每夜有城守巡視。你我雇不起護衛,住在此地,比住別地安全?!?/br> “何況,這里離柯家最近?!?/br> 銀箏想了想,終是有些不平:“總歸讓那姓杜的占了便宜,咱們住店鋪里,他也省了幫咱們墊房錢,真不怕咱們卷了他的藥材跑了?” 陸瞳失笑。 杜長卿只留了院落的鑰匙,可沒將藥柜鑰匙給她。除非她一一將藥柜劈碎,或是尋個力士將藥柜搬走。不過西街隨時都有巡街城守,四面又都是杜長卿的熟人,只怕還未走出這條街,就要被扭送到官衙了。 那位杜掌柜,瞧著沒什么正形,卻是個精明人。 她走到外頭,拿起放在院落里的竹扎掃帚:“先將這里清理一下吧?!?/br> 銀箏挽起袖子,點頭應了。 小院寬敞,掃灑起來便格外費力。又因長久無人居住,不過簡單的一番收拾,二人也忙了許久。 待將院子里最后一捆干柴搬到了后廚,夜已經很深了。 銀箏望著宛然如新的小院,不由得精神一振:“姑娘,這院子真好看!” 陸瞳也有些怔忪。 院落的青石被掃開灰塵,灑上清水,顯得干凈清爽。后廚土灶上的碗盆被分類堆放,角落里整整齊齊碼著柴捆。 三間房都被收拾干凈,因無人居住,里頭東西都很清簡。陸瞳住的那間,掀開斑竹簾,擺著一張舊畫屏,遮住外間的圓桌和衣櫥。繞過屏風,則是張黃木床,鋪了床秋香色褥子。窗前有一張書案,映著外頭的梅樹,清雅古樸,十分好看。 銀箏高興道:“等明兒我寫封字掛墻上,將墻上那抹舊痕遮一遮。再等天氣暖和些,多在院子里種些鵝黃牡丹,那才叫好看呢?!彼ゎ^去看陸瞳,見陸瞳神情淡淡,遂問:“姑娘不覺得好看嗎?” 陸瞳笑了笑,將手上燈籠放到了窗前書案上,道了一聲:“好看?!?/br> 院子是好看的,打掃干凈的小院,看起來更接近她腦海中陸家的舊貌了。 想到陸家,陸瞳面上笑意淡了些。 今日寶香樓下,誤打誤撞的,她見著了那位太師府上的小姐。 柯家發達,承蒙太師府惠顧。陸柔的死,或許和太師府也脫不了干系。 而今日所見,她被虜流血,無人問津。太師千金安然無恙,反被噓寒問暖。 那位小姐,甚至都沒正眼瞧過她。 太師府與她,如天與地,云與泥。 燈火下,陸瞳烏眸湛湛,如看不到底的深泉。 成為醫館大夫,不過是一切開始的第一步。 她要如何才能接近柯家? 還有……太師府。 …… 是夜,司衛所。 裴云暎從外頭回來時,天色已經很晚。 剛進廳,段小宴就從里迎了上來。圓臉圓眼的青衣少年沒了往日活潑,一反常態顯得有些打蔫兒。 裴云暎瞥他一眼:“怎么了?” “云暎哥?!彼较聸]旁人時,段小宴從不叫他“大人”,聞言長嘆一聲,“今日太師府那位小姐,指明了想要你護送她回府。你將這差事扔給我,她豈能對我有好臉色?一路上差點將我給吃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