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見不是來抓藥的,年輕人頓時恢復到方才那副爛泥模樣,只打量她一眼,興致缺缺地問:“你有什么藥材?” 銀箏忙將包袱打開,從里掏出一個大紙包來。 對方將紙包打開,熟練地拈起一點放在鼻尖下聞了聞,又搓了搓,看陸瞳的眼神多了一絲意外,他道:“蒲黃炭啊。炒得還不錯?!?/br> 醫館里蒲黃炭用得頻繁,生蒲黃也不算貴,陸瞳借客棧的后廚炒了這些。 銀箏先前還擔心陸瞳炮制的這些藥材醫館里不肯收,聞言心下松了一半,笑道:“我家姑娘炒的蒲黃炭向來好,掌柜的瞧著……” 這回她的笑容沒有往日那般無往不利,年輕人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三錢銀子?!?/br> 陸瞳微微皺眉。 光是她買這些生蒲黃就花了三錢銀子,更勿用提還在客棧廚房里忙活了這幾日。這價錢,比市面上的低多了。 “什么?”銀箏跳起來,“才這點兒?生蒲黃也不只這個價!” 東家將紙包一合,依舊是一幅沒什么精神的模樣,指了指門外,語氣毫不客氣:“就這么點兒,嫌少了,出門左轉,有家杏林堂。家大業大,你去試試,說不準能多給些?!?/br> 他這幅破罐子破摔的模樣看著就叫人來氣,銀箏正要同他爭辯,陸瞳已經將紙包往對方面前一推:“三錢就三錢?!?/br> 那年輕人見狀,臉上露出的笑容就真誠了些,吩咐身后的小伙計:“阿城,取銀子去!” 叫阿城的小伙計很快取來一角銀子,陸瞳接過錢,又從包袱里拿出另兩塊油紙包著的東西。 東家眉頭一皺:“這是什么?” 陸瞳:“藥茶?!?/br> 東家將藥茶推回去,沒什么誠意地笑道:“抱歉姑娘,醫館里不收藥茶?!?/br> “不要錢,算搭頭?!标懲珜⑺幉璺诺阶郎?,“煎服可消減鼻窒鼻淵,先送東家兩幅。如果滿意可以另送?!彼溃骸拔易÷湓聵蛳聛韮x客棧?!?/br> 東家看向陸瞳,陸瞳平淡地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年輕人一撇嘴,將那兩包藥茶收好,只擺手道:“那就謝謝姑娘了?!?/br> 陸瞳沒再說什么,同銀箏離開了。 待二人走后,小伙計湊上前來,納悶道:“東家,平時收蒲黃炭都五錢銀子,今日怎么突然換價了?而且三錢銀子是生蒲黃的價,沒有賺頭,她們怎么還肯賣?” 東家將阿城的腦袋刨開,拿著蒲黃炭往屋里走:“你怎么知道人家沒賺,這不送了兩包藥茶么?!?/br> 小伙計低頭去看桌上的藥茶,藥茶的紙包只有巴掌大,用紅線細細捆了,乍一眼看上去很精致。 阿城恍然:“她們想寄賣藥茶???” “不然呢?”東家罵道:“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真當人家傻啊,不然放著前面的杏林堂不去,來我們這賣藥,你以為是看中了少爺我的臉嗎?” 小伙計看了看桌上藥茶:“那東家,這藥茶還賣不?” “賣個屁!”東家沒好氣地撩開簾子往里間走去,“來路不明的東西誰知有沒有毒!吃死了人找誰算賬去!這蒲黃炭我還得試一下,京城騙子多,女騙子也不少,不多長幾個心眼,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br> 他叨叨地進了里間,扔下一句:“回頭拿去扔了,別和其他藥混在一處?!?/br> 阿城應了一聲,又看了看面前的藥茶,搖了搖頭。 真是可惜了。 …… 外頭,陸瞳和銀箏正往前走著。 銀箏還惦記著方才的事,不甘道:“咱們這幾日一路走來,蒲黃炭都是五錢銀子,偏這家只給三錢銀子。還什么‘仁心醫館’,我看是‘黑心醫館’還差不多!姑娘,”她不解地看向陸瞳,“總共就做了幾包藥茶,為何不給多送幾包給杏林堂,反給了這家寄賣呢?” 她不明白,杏林堂的店主收藥材時給錢給得很爽快,比方才那位“東家”耿直多了。那醫館瞧著鋪面也大,修繕光鮮,人來人往的,怎么瞧都比仁心醫館好。 陸瞳搖了搖頭,輕聲道:“仁心醫館里,沒有坐館大夫?!?/br> 這一路走來,她們見過許多醫館,其中坐館大夫多是些上了年紀的老醫者。而這間仁心醫館里,除了“東家”和那個叫阿城的小伙計,沒見著別的人。 仁心醫館缺人。 銀箏詫異:“姑娘是想做坐館大夫?!?/br> 陸瞳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她在京城里,除了銀箏和一只醫箱,什么都沒有。而柯家生意卻如日中天。 仁心醫館缺人,又位于西街,離柯宅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也不算遠。 她需要一個身份。 一個能不露聲色接近柯家,卻又光明正大的身份。 醫館的坐館大夫,是最好不過的了。 “可是……”銀箏有些猶豫,這世道,女子行醫的本就少之又少,更勿用提當坐館大夫了。 “繼續走吧?!标懲栈厮季w,“把剩下的蒲黃炭賣完?!?/br> 第八章 胡員外 盛京到了春日,街上賣零嘴兒的小攤漸漸多了起來。 時人出行踏青,女客們上山燒香,路上無聊,免不了要買些芝麻糖橘餅類。馮三婆的云片糕賣的最好,薄如雪片,又香又甜。 “仁心醫館”里,長柜前,杜長卿嘴里含著半片云片糕,正百無聊賴地看著街對沿發呆。 盛京南旺坊的杜家,原是藥鋪起家,后來藥鋪越開越大,建了醫館。醫館名氣日益見長,杜老爺子的宅子也越擴越大。 杜老爺子年輕時忙著創守家業,直到臨近中年,才娶了一房妻室。 嬌妻二九年華,貌美如花,又在一年后,有了身孕。老來得子,這可樂壞了杜老爺子。恨不得將妻子寵到天上。 可惜杜夫人卻實在沒福氣,生下兒子一年后便撒手去了。杜老爺子憐惜小兒幼年失母,加之這孩子的確也生得伶俐可愛,越發嬌慣。于是嬌慣著嬌慣著,便將這兒子養成了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終日只會聽曲吃酒的廢物。 杜長卿就是這個廢物。 杜老爺子尚在時,家中產業豐厚,杜老爺子走后,杜家就沒了支撐的人。 杜長卿被嬌寵長大,學問一般,終日只曉走馬逗狗,沒個正經模樣。他又心大手散,慷慨仗義,一幫狐朋狗友只將他當冤大頭來采,今日張三家中老母病重借他三百兩,明日李四離京做生意找他周轉五百貫,三三兩兩,天長日久,所有的田產鋪面都被折銀敗光,到最后,竟只剩下這間西街的破落小醫館了。 這小醫館是杜老爺子在世時,最初發家盤下的醫館,杜長卿不敢賣掉,便問街頭的寫字先生給寫了塊匾掛上去,自己當了仁心醫館的東家。 醫館里原先的坐館大夫已經被杏林堂高價聘走,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合適的坐館大夫。況且這醫館入不敷出,有沒有大夫也沒什么區別。平日里偶有周圍人家來這鋪子抓幾方藥勉強糊口,想來再過不了多久,這醫館都得變賣了。 一輛馬車從街邊駛來,車輪輾過地上,帶起輕飄飄的柳絮。 有人從馬車上走了下來。 杜長卿眼睛一亮,三兩口咽下嘴里的云片糕,一掃剛剛無精打采的模樣,趕緊迎了上去,響亮而親熱地喚了一聲:“叔!” 來人是個頭戴方巾的男子,約莫五十歲光景,一身沉香色夾綢長衫,手中還握著一把紙扇。他另一手握著方帕子,抵在鼻唇間邊走邊咳嗽。 杜長卿將他迎進醫館里頭坐下,邊叫里頭正擦桌子的小伙計:“阿城,沒見我叔來了?快去泡茶!”又對跟前人假意斥責道:“沒眼色的兔崽子,叔你別跟他計較!” 胡員外放下手中帕子,擺了擺手,從懷中掏出一張藥方來,道:“長卿啊……” “這月藥材是吧?”杜長卿抓起藥方往柜前走去,“小侄這就去給您抓!” 阿城將泡好的茶放到胡員外跟前,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世上冤大頭并不少,但做冤大頭還自認占了便宜的,胡員外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 胡員外是杜老爺的好友,二人家境相仿,幼時相交,表面上春風和睦,私下里暗暗較勁。從夫人容貌到兒女課業,從身長腰圍到穿衣戴帽,總要比個高低。 杜老爺子去世后,胡員外沒了較勁的人,一時有些無趣,便將目光投到杜老爺的兒子杜長卿身上。隔兩月便來抓藥,順帶以世叔的身份教訓一下小輩,尋得一些心靈的慰藉。 杜長卿每每擺出一幅洗耳恭聽的乖巧模樣,這叫胡員外感到很滿意。反正他每月都要買一些補養的藥品,這點銀子對胡員外來說不值一提,對于落魄的杜少爺來說,卻能讓仁心醫館再多撐個把月。 可以說,杜老爺死后,胡員外就是杜長卿的衣食父母。 對待衣食父母,態度總要擺得謙恭些。 杜長卿抓完藥,又坐到了胡員外身邊。果然,胡員外喝了幾口茶,又開始教訓起杜長卿來。 “長卿啊,當年令尊病重,囑托我在他過世后多加照顧你。我與令尊相交多年,也就拿你當半個兒子,今日就與你說說知心話?!?/br> “別人到你這個年紀,都已成家立業。令尊在世時,家業頗多,一間醫館進項不豐也無礙?,F在就不同了。你靠醫館過活,這醫館位置雖好,但鋪面太小,來抓藥的人也少。長此以往,必然開不下去。就算將醫館賣掉,換成銀錢,坐吃山空,也不是個辦法?!?/br> “我看你人是伶俐,也有幾分才情,何不考取功名,謀個一官半職?你瞧我家里兩個不孝子,是及不上你聰慧,可家中自小教他讀書,如今,也算小有事業。你知不知道,我家小兒子,前些日子又升了俸祿……” 杜長卿洗耳恭聽了半天,直叫胡員外將半壺茶喝光了,說得口干舌燥才罷休。待胡員外要離開時,杜長卿將屋里剩下的半盒云片糕包了,一瞥眼瞧見桌上剩下的一包藥茶——這是上回那個賣蒲黃炭的姑娘送的搭頭。阿城舍不得扔,喝了兩日沒什么毛病,就留了下來。 杜長卿將這包藥茶和方才吃剩的云片糕一同用紅紙包了,塞到正在上馬車的胡員外手中,嘴上笑道:“叔忙得很,小侄也就不遠送。剛過春日,特意給您備的春禮。里頭的藥茶可緩解鼻窒鼻淵。您老一定保重身體?!?/br> 胡員外哈哈大笑:“長卿有心了?!狈愿礼R車,揚長而去。 馬車一走,杜長卿臉上的笑容就垮了下來,邊往屋里去邊氣不順道:“這老酸儒,總算送走了?!?/br> 阿城道:“其實胡員外說得也沒錯,東家,您可以去考個功名……” 杜長卿瞪他一眼:“說得容易,我不考功名是因為我不想嗎?”又罵罵咧咧地開口,“我老子都沒這么教訓過我!” “俗話說,狗對著主人都要搖尾巴呢,如今醫館里進項都靠著人家,”阿城笑,“東家就多擔待些唄?!?/br> 杜長卿一腳朝他屁股踢過去:“誰是狗?你說誰是狗?” 阿城揉揉屁股,嘿嘿一笑:“我是?!?/br> …… 胡員外回到胡宅時,夫人正在屋里看管家送來的帳薄。 瞧見胡員外手中拎的油紙包,胡夫人哼了一聲:“又去仁心醫館了?” “杜兄臨終時的囑托,我怎么好推辭得?” 胡夫人皮笑rou不笑道:“你是上趕著給人送銀子,人家拿你當冤大頭。他自己都不上進,你去cao得哪門子心?” “你這婦道人家不懂!”胡員外擺了擺手,不欲與她多說,“再說,人家每次都送茶禮,什么冤大頭,說話這般難聽!” 胡夫人睨他一眼,諷刺道:“不過是幾封吃剩的糕點,再送點茶葉渣子罷了,什么春禮,就你實誠?!?/br> “說不過你,我懶得與你說?!焙鷨T外將油紙包打開,往日也都是一些不值錢的茶點,今日也是一樣。 他將云片糕拿出來,目光落在那包包好的茶葉上。 這紙包用粗紅線綁了,白油紙上還寫著字。胡員外眼睛不好,湊近了去瞧,發現是兩行詩“楊花也笑人情淺,故故沾衣撲面”。 字跡是女子的簪花小楷,一筆一畫,娟秀動人。 胡員外眼睛一亮,他最愛這些風雅之物。這寫了詩的油紙包茶葉,哪怕是茶葉渣子,也顯得多了幾分情致。 他吩咐下人:“把這藥茶煎了。這兩日我就喝這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