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
許霧晞不喜歡大坪山的一切。 她討厭那永遠泥濘的山路,討厭村口只會吹口哨的黃毛,討厭屋子旁邊sao臭的豬圈,討厭只會對她指指點點的長舌婦,討厭那卡到不行的手機,討厭這18年里所經歷的一切。 她唯獨喜歡的,只有大坪山的風。 站在山坡上,就會有風吹過來,風里會帶著青草的香味,仿佛能洗凈血液里骯臟不堪的一切,留下一個,干凈的,單純的,她自己。 山腳下,那輛看起來很貴的黑轎車已經按了好幾遍喇叭,是在催促她。 那個人叫什么來著?哦,張顯,說是誰的助理,特地過來接她去大城市的。 大城市,安港。 在教科書上,和電視新聞里,許霧晞都能經常聽見這個名字,據說,安港隨便一條街的招牌砸下來,都能砸死好幾個大官和有錢人。 呵,這話一聽就是瞎編的,牌子就那么大,撐死能砸死一個就不錯了,其他人不會跑嗎?又不是傻子。 有錢人,應女士的那個老公就是一個有錢人,好像還是特別有錢的人,叫什么來著,席英東。 她的學校好像就是這個席英東出資建的。 其實許霧晞的成績還算不錯,也是考上了大學的,但是沒有去上學的路費,她也就歇了繼續讀書的心思。 是的,一個上學的路費就能難死她,每天放放羊,挺好的。 車內鉆出來一個人影,緩緩往山上走來,許霧晞權當看不見,繼續逗著身邊的小羊。 剛才想到哪了,哦,應女士,就是她媽,據說出了意外失憶了,前幾天翻到照片才想起來自己還有個在鄉下的女兒,所以就派人過來接她了。 至于為什么叫她應女士,那是因為她媽當時是村里唯一的一個女大學生,有文化,最開始她爸這么叫著玩,后來來來去去的,大家就都這么叫她了。 畢竟文化人嘛,都是有點子傲氣在的。要是叫本名應山紅,她是要翻臉的。 張顯走到她身邊,停下腳步,眉心未皺,似乎是在考慮措辭。 “許小姐,我們該走了,不然要趕不上飛機了?!?/br> 飛機?許霧晞嗤笑一聲,她也是出息了,這輩子也能坐上飛機了。 當初,他就是坐飛機走的…… 許霧晞想到這連忙搖了搖腦袋,晃掉那個腦海中的身影。 “你就叫我名字吧?!?/br> 叫什么小姐,她又不是發廊出來賣的。 許霧晞拍了拍手上的雜草站起身,給張顯拋了一個‘走’的眼神。 張顯明顯遲疑了一下,猶豫半晌才問道:“許……霧晞小姐,你的行李不帶了嗎,還有這羊……”不趕回去嗎? “我沒什么行李?!痹S霧晞說的是實話,那家徒四壁的家真的沒什么行李,更何況,她本身就是被扔下的那個,她帶上她自己就好了。 “這羊,就讓它在這唄,反正養了這么久也不長rou,這么一大片草坡,也餓不死它?!?/br> 能不能活,就看命吧。 她不也是一樣嗎? 許霧晞頭也不回地離開,張顯急忙跟了上去,順便打了一個電話安排人來處理這邊后續的事情。 許霧晞上車前,看見道路的盡頭出現一個穿著紅色外套的身影,她努力辨別嘴型,在心口復制出對方說的那句話時,眼角突然有了濕意。 像是吃了一顆澀到不行的李子,來不及吐出來就咽下了肚,于是從喉嚨,到腸胃,都是酸酸的。 開了兩個小時的車,終于到了機場,許霧晞被暈車折磨得臉色蒼白,雙手插在棉衣兜里,拉鏈拉到了最上方,半張臉縮進領口里。 棉衣外套應該是米白色的,洗得有些發黃了,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出接縫處跑出的棉花。 她一句話也不說,靜靜地跟著張顯走流程。 過安檢的時候,許霧晞看著那排得長長的隊伍,自覺地走到最后去排隊,可張顯換完登機牌后過來拍了拍她的肩,領她走了另一條通道。 不僅排隊的人沒有,一路還有專人領著上飛機,看著許霧晞略帶疑惑地眼神,張顯解釋道他們坐的是頭等艙,這都是頭等艙提供的服務。 許霧晞點了點頭,有錢的話,自然就能享受更好的服務,這是世界通行的道理。 頭等艙就是一個獨立開的小房間,甚至還有獨立的洗浴室,不過張顯說他們的行程就3小時,許霧晞也沒機會體會了。 許霧晞剛坐下,就有一位妝容精致的空姐過來為她服務,掛衣服,拿拖鞋,整理毛毯,還拿了熱毛巾和水果過來。 她一開始還有點受寵若驚,這么一位大美女來服務她,真是有點暴殄天物。 空姐拿了一瓶紅酒過來,看著許霧晞稚嫩的臉蛋又有些猶豫。 許霧晞毫不客氣地說自己已經成年了,空姐這才放心的給她倒了一杯。 許霧晞的成年禮,是在生理期的第一天的疼痛中度過的,本來有個人答應了給她慶祝的,可惜那個人失言了,她也沒了興致。 空姐還問她要不要餐食,可暈車的那股勁還沒過去,許霧晞也只能擺了擺手拒絕。 等到門關上,許霧晞才終于卸下一身氣力,看著杯中猩紅的液體,好奇地往嘴里送去。 酸澀的紅酒直接穿腸而過,許霧晞還沒來及品嘗是什么味道,它就已經進了肚子。 只是殘留在舌苔上的感覺也不怎么好,只比許霧晞喝白酒時要好一點。 她也沒了嘗試的心思,索性摸索了一會,在平板上調出一部電影觀看。 只是電影還沒播放超過半小時,許霧晞就睡了過去,等到她再醒過來的時候,飛機就已經到了。 她有點遺憾,她都沒看見天上的景色是什么樣的就落地了。 可惜了,連個照片也沒拍。 想到這,許霧晞停下了腳步,拿出她那幾百塊買的老人機,給自己來了張自拍。 糟糕的畫質下,是一張青澀,面無表情的少女的臉,和連廊外,毫無一絲美感的停機坪。 張顯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只是等在一旁等著她拍完,沒想到許霧晞只拍了一張就收起了手機。 “不拍了嗎?” 許霧晞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說趕時間嗎?” 張顯領著她又上了一輛豪華轎車,車子在車水馬龍的立交橋上上下穿梭,許霧晞看著那些燈火通明的大樓,才突然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 原來這就是大都市啊。 五彩斑斕的霓虹燈,那些她叫不出名字的跑車,光怪陸離的電子屏,許霧晞趴在車窗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風又吹過了她的臉,這是來自城市的風,跟大坪山不一樣,沒有青草味。 是什么味道呢? 金屬味。 鋼鐵森林,水泥巨墻。 原來這就是山外面的世界。 她曾以為她這輩子都走不出那個大山了,因為每次站在山頂向遠處望,都還是那重重大山。 她覺得她翻不過去的。 車子又駛入一片幽靜的山林,靠近市區,但是并不荒蕪,因為許霧晞看見了一棟棟金碧輝煌的大房子和巡邏的保安。 她爸以前就是干這個的,準確來說,更高級一點,是保鏢。 車子在一棟大別墅前停下,張顯先下了車,拉開車門請她下車。 張顯站在原地,許霧晞也就站在原地等他。 見她沒有反應過來,張顯才提醒到,“許霧晞小姐,你可以進去了,席總在里面等你?!?/br> “你不進去嗎?” 張顯搖搖頭,“我沒有進去的資格?!?/br> 許霧晞差點沒笑出聲,進個房子要什么資格,難不成要像奧特曼變個身? 這些有錢人的規矩還真是奇奇怪怪的。 不過張顯都這么說了,許霧晞也只好雙手攥成拳頭撐著衣服口袋往里走。 許霧晞剛進去,就有一個穿著制服的年輕美女過來給她領路,把她領到二樓的一個房間后,她就點了點頭退下了。 看了一眼虛掩的門,許霧晞徑直推開走了進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張土耳其手工地毯。 地毯上面,是一雙精美的,不沾一絲塵埃的黑色皮鞋,黑色順延而上,是線條挺括,剪裁合體的全套西裝。 敞開的大衣也是沒有一絲褶皺的散落在沙發上,戴著精致機械表的手腕搭在膝頭,指間是一根手指般粗的雪茄,一縷煙霧繚繞而起,從燃燒程度來看,應該是等了她一段時間了。 許霧晞無視那來自上位者的威壓和壓迫感,徑直在對面坐下,看著對面鬢角有了些許銀絲,也依然不減風采的男人,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應女士呢?” 對方沉默半晌,將雪茄放下,冷淡的目光在許霧晞身上略過,卻已經快速洞察了所有。 “張助理應該跟你介紹過我了,所以,在見你母親之前,有些情況,你需要了解一下……” 厚重的紫檀木門虛掩著,只留出一道微小的縫隙,隱隱約約的交談聲也只余尾音流出屋外,默契地為兩人的交談內容上了鎖。 窗外夜色深沉,不見星光的天空緩緩移動過一團烏云,將唯一的月色遮掩起來,除了偶爾響起的腳步聲,整個莊園,安靜得詭異如墓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