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后宮叫德妃:大結局_第十六章 玄燁你等我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愛新覺羅·玄燁,駕崩。 喪鐘在紫禁城響起時,惠妃正在長春宮的屋檐下看雪。轟隆隆震懾心魄的鐘聲傳來,她愣了神,問身邊宮女:“什么聲兒?” 那宮女已是臉色蒼白,倏地跪下去,哭道:“娘娘,怕是萬歲爺崩了?!?/br> 是啊,這是喪鐘,太皇太后去世時,響徹皇城的喪鐘也如此摧心肝,惠妃沒想到,皇帝走在了她的前頭。她們姐妹曾說,有福氣的才能走在皇帝前面,她這輩子注定是無福的。 這本該舉國哀痛的時刻,惠妃竟猙獰地笑起來,笑得一眾太監宮女都嚇得以為娘娘瘋了??伤χχ晚樦T柱跌了下去,眼淚已是決堤而出,仿佛這一輩子,都沒有哭得這么撕心裂肺。 翊坤宮里,養病的宜妃聽見喪鐘時,咋咋呼呼了一輩子的她,卻只是呆呆地流淚。桃紅伏在榻邊勸她節哀,卻聽主子喃喃自語:“我是不是輸給她了,我這輩子就沒贏過她是不是,她也從來沒把我當回事吧?桃紅,現在誰做皇帝了,是咱們胤禟嗎?” 大行皇帝駕崩當天的傍晚,就從暢春園被移回紫禁城發喪,園內妃嬪皇子皇孫皆隨行回宮,這是自太皇太后去世后,清廷又一件震撼朝野和外邦的大事。而在暢春園內,馬齊和隆科多已經聯名頒布了遺詔?;实墼缭诓辉ブ?,就已留下遺命,更在乾清宮內發現滿文和蒙語的詔書,詔書內容一致,皆是先帝傳位于皇四子胤禛。 新帝當天繼位,傳召撫遠大將軍胤禎回京奔喪,命八阿哥胤禩、十三阿哥胤祥和馬齊、隆科多為總理事務大臣。 眾人哀痛欲絕時,連胤禩都沒想到,新帝會一上來就啟用他。他是被先帝撂下好多年的人,甚至在臨終前還暗諷他覬覦皇位窺探皇帝健康,被要求在家安養,換言之就是軟禁??扇缃裥碌邸安挥嬊跋印钡貑⒂盟?,胤禩心里震撼了沒多久,就明白過來,新帝是要安撫人心,他若不領情,就是他的錯了。 而新帝既已繼位,大行皇帝留下的后宮妃嬪,也要有所歸屬。永和宮德妃以新帝生母之尊,被尊為皇太后,皇帝擬上徽號為仁壽。旨意傳到永和宮時,太后卻以病體為由,暫不接受君臣后宮的叩拜。外面的人紛紛揣測太后這般態度是為了什么,但永和宮里,嵐琪只是想安靜地一個人待著,這一輩子在皇室里周旋,她早就累了。 闔宮縞素,先帝身后事之隆重,幾乎舉全國之力。而太后雖不愿接受文武朝拜,但先帝之事,事必躬親,每日哭靈焚香,皆拖著病體前往。只是一提起皇子皇孫、宗親子弟要來叩拜,她就說要回去了。 毓溪以雍親王嫡福晉的身份,隨君入主坤寧宮,尚未行皇后冊封大典。但皇帝已許皇后之尊,出入宮闈,周邊一聲聲“皇后娘娘”,總讓她很恍惚。還記得孝懿皇后臨終前對她說,她將來是要做皇后的人,可如今真的成了皇后,她卻有些茫然了。 突然之間,她就是國母,她所負擔的,再不是王府或圓明園這么點大的家,整個皇宮,乃至整個國家,都在她和胤禛的肩上。 宮里的事,先帝身后事,都有規矩可循,亂不了。自從嵐琪回到永和宮后,兒媳婦們輪班來相陪,好像就怕她出什么事似的。到后來還是嵐琪趕她們走,說她會好好的,若要想不開,在暢春園就隨君而去了。 母親再三說想要清靜,胤禛不得已,不讓人再來照顧,永和宮里冷冷清清,只有皇帝偶爾會去看望一眼。 那一日,誠親王胤祉上奏,為尊新君,以避帝諱,將諸皇子名中“胤”字改為“允”字,皇帝恩準。而京外傳來消息,大將軍王帶兵回京,距離京城還有十來天的路,有大臣上言要皇帝降旨命大將軍王將兵馬原地停留,大將軍只身入京即可。 胤禛思量了半天后,卻下旨意,讓十四把兵馬留在京城外就好。 從起用八阿哥,到讓十四阿哥把兵馬帶到城下,新君的胸懷可見一斑。雖然有傳言先帝遺詔頒得不夠光明正大,清溪書屋里有許多說不清的事,可新君的態度擺在那兒,他是堂堂正正繼承帝位,不怕有人不服。但十四阿哥之前受先帝何種恩寵待遇,以帝王親征的尊榮帶兵出征的事,世人都看在眼里,如今依舊記憶清晰??墒酪讜r移,四阿哥已經是帝王,不知十四阿哥奔喪而來,是何種心情。 轉眼已是隆冬臘月,臘八這一天,本是每年宮里都會熱鬧的日子,今年輕悄悄的,白皚皚的皇城里,連一點兒笑聲也聽不見。一清早,嵐琪照舊往先帝梓宮去哭靈焚香,但雖說哭靈,從玄燁駕崩那天到如今,她一滴眼淚都沒掉過,她哭不出來,她也想哭來著,可就是哭不出來。 貴太妃、榮太妃、和太妃都隨行侍立,惠太妃稱病未參加過先帝身后任何儀式。因太后和皇帝不計較,旁人也不敢多嘴,每日照舊焚香行禮,簡單說幾句話便要散了。 這天宜太妃姍姍來遲,她每日稱病坐四人軟榻,太后和皇帝都念她年邁而默許??勺蛲砗途虐⒏缦嘁姴粴g而散,全因她既不想搬去寧壽宮和其他妃嬪聚居,又不想去兒子的府邸,想要守著她的翊坤宮。結果被胤禟指責異想天開,憋了一晚上的氣,再來祭拜先帝,滿腹的怨懟委屈,直覺得是玄燁對不起她,是烏雅嵐琪是所有人都對不起她。 負氣的郭絡羅氏,被怨恨沖昏了頭腦,太后才剛剛叩拜起身,眾太妃、妃嬪、福晉羅列其后,宜太妃竟晃晃悠悠直沖向前。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用肩膀一撞,把嵐琪撞開了。 毓溪和宮女們慌忙攙扶住太后,可宜太妃像沒看到似的,只管撲到靈前大哭,哭先帝丟下她不管,哭她受了委屈無人做主??伤薜迷倏蓱z,別人也生不出同情心。嵐琪面無表情地準備要回去,抬頭卻見胤禛站在了門前。眾人隨著太后的目光看到皇帝,都慌得紛紛跪下了。 誰也沒想到,新君會當眾斥責宜太妃目中無人,勒令人將宜太妃送入寧壽宮軟禁。那一下鬧得很難看,可亂哄哄的哭聲喊聲里,嵐琪仍舊毫不在意地離開了。 回到永和宮,換下衣裳歇著,嵐琪靠在明窗前看外頭零星飄舞的雪花。環春捧著食盒過來,輕聲道:“永安寺呈送的臘八粥,主子要不要進一些?皇后娘娘那兒,還有其他娘娘、福晉那里,奴婢都安排下了?!?/br> 嵐琪轉眸看她,想起做宮女時,和盼夏同床而臥說臘八粥的事,不禁微微一笑道:“盼夏喜歡吃,你送去鐘粹宮吧?!?/br> 環春放下食盒,道:“成太妃娘娘之前把盼夏送去七阿哥府里養老了,您不記得了?” 嵐琪一愣,她怎么不記得了,而提起養老二字,便對環春笑:“結果你陪了我一輩子,到如今還在辛苦,環春,你也歇著去吧。去胤禛家……”她停了下來,竟忘記兒子已經是帝王,轉而道,“去十三或十四家里,我看十四這幾年不會好,你去胤祥家里,十三家的媳婦性子都好,會好好待你?!?/br> 環春含淚,但沒應這話,只輕聲道:“主子,阿哥們都改名兒了,把胤字改了允字?!?/br> 嵐琪哦了一聲,滿不在乎地說:“已經發生這么多事了?”掰著手指頭數一數,再過幾天,玄燁離開就快一個月了。 環春又道:“十四爺就快到了,主子,是等十四爺來求見您,還是咱們主動下旨,請十四爺過來?” 嵐琪動了動嘴唇:“讓皇帝去安排,有些事,他們君臣之間說清楚就好了?!?/br> 環春打開食盒,到底央求主子吃了兩口,盼著能保佑主子長命百歲??森h春又會很矛盾,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嵐琪,現在多活一天,對她都是折磨。 臘八粥剛撤下,門前有人通報,說貴太妃和榮太妃到了。嵐琪不受朝拜,但一直和姐妹們有往來,她們都是玄燁留下的人,嵐琪為了玄燁,也會對她們好。但此刻貴太妃和榮太妃來,是為了方才宜太妃在靈前對嵐琪不敬的事求情。 貴太妃說:“若是您動怒,倒也罷了,偏偏是皇上動怒,宜太妃好歹是先帝的人,只怕傳出去對皇上的名聲不好?!?/br> 嵐琪淡淡地說:“皇帝何來的名聲好壞,敢議論君主,就是欺君之罪?!?/br> 榮太妃與貴太妃面面相覷,榮太妃道:“您忍了她一輩子,這件事就算了吧,何況她天天鬼哭狼嚎,鬧得人心不安?!?/br> 嵐琪搖頭,鄭重地對二位道:“先帝在時,有他護著我,再大的委屈再難聽的話,我也無所謂。先帝不在了,我的兒子做了皇帝,就該我護著他。郭絡羅氏如今對我不敬,就是對新君不敬,我不能忍?!?/br> 太后如此決絕,貴太妃和榮太妃始料未及,但她字字在理,郭絡羅氏那么做的確是過了,到如今,也只能讓她自作自受。 而皇帝這一震怒,讓那些看著皇帝竟然起用八阿哥,認為新君不夠霸氣,心中蔑視皇帝的人惶恐不安。新君連先帝的女人都敢動,何況他們? 臘月下 旬,大將軍王抵京,京城上下氣氛一片緊張??纱髮④娡醯谋R沒有到京城,在遠在京城的地方就停下了。其實從他動身回京起,就已經知道父親駕崩,兄長做了皇帝,那些等著看好戲的人,不知是怎么想的,十四阿哥回來還能掀起什么風浪?要不就只一條路,起兵造反。 可大將軍王所謂的率軍歸來,不過是一隊足以保護他安全的人,光京城的九門守軍就能對付,根本沒有逼宮的底氣。也就是說不管他有多不甘愿,也明白眼前的事實無法改變。 相比之下,那些勸皇帝要防備大將軍王的人,顯得十分心胸狹窄,皇帝寬容的旨意,才讓世人稱贊。世間最寒心的,莫過于先人尸骨未寒,活著的人就爭搶破了頭。若是新君和大將軍王鬧成那樣,就是朝廷和皇室天大的笑話。 十四在先帝靈前哭得肝腸寸斷,可他什么話也沒有說,八阿哥幾人上前勸慰時,他也冷漠地推開了。直到皇帝前來,他們兄弟才說了幾句話,想象中的爭吵對立,甚至兵刃相見,什么都沒發生。 胤禛道:“皇額娘傷心欲絕,你到永和宮去寬慰寬慰,千萬不要反過來讓額娘安撫你?;拾敳辉诹?,往后就該是我們做兒子的守著額娘?!?/br> 十四一言不發地離開,他日夜兼程地趕回來,已經體力不支,剛才痛哭一場,身子輕飄飄地晃著,走到八阿哥跟前時,腳下一軟差點兒跌倒。八阿哥下意識地伸手去攙扶他,竟被十四猛地推開了。十四踉蹌著朝后站了幾步,惡狠狠地瞪了老八一眼,轉身便大步走開。 這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八阿哥尷尬得抬不起頭,皇帝輕咳了一聲,漠然地走了。 永和宮里,嵐琪坐在暖炕上閉目養神,耳聽得熟悉的腳步聲傳來,她微微睜開眼,小兒子風塵仆仆地出現在了面前。他雙眼布滿了血絲,疲倦的臉上滿是悲傷,在門前怔怔地站著。嵐琪便抬手說:“孩子,過來?!?/br> 十四撲來跪在炕前,嵐琪將他摟在懷里,輕輕摸著他冰涼的腦袋說:“沒事了,額娘在呢,回來了就好,胤禎啊,你平安回來,額娘就放心了?!?/br> “皇阿瑪……為什么?”十四悶聲哭得渾身顫抖,嵐琪撫摸著他的身子,溫和地說:“皇阿瑪說咱們胤禎是好兒子,你是額娘的驕傲,皇阿瑪臨終前很欣慰,如今你好好地回來了,額娘更欣慰。胤禎,額娘知道你委屈,可你皇阿瑪舍不得你做皇帝,做皇帝更委屈?!?/br> 十四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母親。嵐琪輕輕擦掉他的淚水,慈祥地說著:“最是無情帝王家,生來富貴的你們,注定要承受身不由己的辛酸。不論是你哥做了皇帝,還是你做了皇帝,你們在額娘心里從沒有差別?;实壑挥幸粋€,可我不會因為只有一個皇帝,就只要一個兒子。你六哥若還在,額娘當年若身子好還能給你們生弟弟,再多再多的兒女,都是額娘的心頭rou。事已至此,你不甘心也好,委屈也罷,額娘會陪著你一道承擔?!?/br> “那天,我和四哥都請命出征,皇阿瑪選了我,我就知道……”十四說到激動處,哽咽得不能言語,抓著母親的手不停地顫抖著,“皇阿瑪不理睬我,不讓我回來,我就知道!我都知道……額娘,為什么?為什么不是我?” 兒子的疑問,誰來答?嵐琪不知,她能做的,就是放開全部懷抱來接受她的兒子,他的怨他的恨,通通在自己懷里化開才好。耐心地聽著兒子的話,耐心地陪伴他安靜下來,長途奔波累到極致,又情緒波動巨大的胤禎,漸漸就沒了力氣。 環春聽得屋子里沒動靜了,紅著眼睛進來瞧瞧,卻見十四阿哥伏在炕上像是睡著了,主子正要給他蓋毯子,她趕緊上前搭把手。嵐琪拿過帕子輕輕擦去兒子臉上的淚水,心疼地說,大概幾天幾夜沒睡了,和當年送重病的皇上回來時一樣,累得睡過去,打雷都醒不了。 “十四爺是在您這兒,覺得安心呢?!杯h春道,“若是別處,十四爺怎么肯睡過去?!?/br> 嵐琪欣慰道:“那就好,皇上說了,怎么也要讓兒子有一處安心地?!?/br> 環春一愣,主子這句話里的皇上,一定是說先帝吧。主子最近時常精神恍惚,記不得從前的事,更記不得眼前的事,她一直都沒有哭,果然是個坎兒??粗煤玫?,說話有反應,進膳也還算好,但環春總覺得哪里不對,總覺得身邊的人很不真實。 數日后,京城依舊平靜,大臣們議論著過了臘月,開年后新君改什么年號,皇帝則下旨封八阿哥允禩為廉親王,授理藩院尚書,十三阿哥允祥為怡親王,十二阿哥允祹為履郡王,已廢太子允礽之子弘皙為理郡王,命隆科多為吏部尚書。 然而,所有人都以為先帝駕崩后,必然朝綱不穩后宮大亂,可一切都平靜得超乎尋常,先帝臨終前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而整個后宮,也早臣服在太后的仁德之下。新君即位,比想象中的還要順利,也因此,更有謠言傳說,說永和宮母子只手遮天。偏偏連十四阿哥都沒跟皇帝發生沖突,誰還敢在這時候強出頭。 除夕近在眼前,京城連著數日鵝毛大雪,皇帝眼下尚未入住乾清宮,也未臨乾清門、太和殿御政,暫住景仁宮議事。如此也方便他往永和宮照看太后。 臘月二十九這天,嵐琪早晨醒來時,見窗上投了積雪的影子,厚厚地擋在那里,她稍稍用勁推了一把,窗外早已成了冰雪世界。積雪太厚,唯恐壓垮殿閣,所有人都在忙著鏟雪,還有人爬在屋頂上。她呆呆地看了片刻,身邊明明一個人都沒有,卻問了聲:“太和殿前,積雪了吧?!?/br> 半個時辰后,皇帝正在景仁宮聽撫遠大將軍說青海戰事,梁總管急匆匆跑來。新君即位后,胤禛讓他再辛苦幾年,把宮里的事推上正軌后再退下,梁總管忠心耿耿,幫了帝后不少忙。這會兒和公公從他嘴里聽了話,嚇得臉色發白,湊到胤禛身邊說:“皇上,永和宮的人說,太后娘娘不見了?!?/br> 胤禛眉頭緊蹙,殿內不少大臣在,他霍然起身,喊上十三和十四道:“隨朕來?!?/br> 事事嚴謹的永和宮,竟然會活生生丟了太后,誰也不明白太后到底是怎么走出去的,可當她們發現太后不見了蹤影時,已經怎么也找不到了。偌大的紫禁城,太后在這里生活了近五十年,那些年輕的太監宮女,哪里能比太后更熟悉這里的一切。環春年紀大了,沒法兒到冰天雪地里找,一時心急腦袋里亂糟糟的,竟想不出主子會去什么地方。她和先帝在這里有太多太多的回憶,哪里都有他們的足跡。 此時此刻,嵐琪擁著氅衣,正孤零零地站在太和殿前,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來的。出門前覺得冷,裹了大氅后就這么走出來了,一直走過乾清宮,走過保和殿,太和殿前空無一人,整個紫禁城蕭索得讓人心顫。而這里竟沒有積出厚厚的雪,記憶里過膝的積雪,果然是要靠玄燁的心思才能有嗎? “玄燁你在哪里?”嵐琪神情呆滯地問了一聲,這里的積雪不厚,絨毯似的鋪在那里??晌羧漳莻€踩著雪玩耍的小貴人,不知怎么就跑到眼前來了。 她想了想,慢慢脫下了鞋子,笨拙地彎腰脫掉了襪子,光著腳踩上冰冷的積雪。真是絨毯一般柔軟,她漸漸走了上去,大概等腳冰冷了,玄燁就會出現了。 一步一步朝太和殿走去,腳下早就凍得沒了知覺,可是玄燁還是沒出現。望著高高的臺階,他答應將來自己走不動時,他會背她上去,可是人在哪兒呢,玄燁,你在哪兒? 冰冷的臺階,一步步消失在她的腳下,嵐琪不記得自己是怎么爬上來的了,到最后的時候,腳下一軟跌坐下去。白雪皚皚,滿目縞素,她喊了一聲玄燁,沒有回應,又喊了一聲玄燁,還是沒有回應。幾乎用盡所有的力氣再喊了一聲,隱隱有些許回音,可那不是玄燁在應她。 當胤禛和胤禎沖到太和殿前,找到就要凍僵的母親時,胤禎幾乎瘋了,抱起母親就往永和宮跑。胤禛已是四十五歲的年紀,體力上遠不如弟弟,他跟在身后,看到母親留在雪地里的鞋襪,一時邁不開步子,站在原地淚如雨下。 永和宮丟了太后,所有人都跪在雪地里等皇帝發落。十四爺抱著娘娘沖回來,緊跟著就來了一大群太醫,皇帝來時,手里捧著一對鞋襪。 “你們都起來吧。往后,要更費心地照顧太后,朕若責罰你們,太后必然愧疚,這一次就算了?!必范G抬頭將永和宮上下看了看,但也發了狠道,“下不為例,太后沒有不可以去的地方,但你們要跟在身邊,再不能讓太后一個人離開?!?/br> 皇后從門里出來,眼中含著淚道:“皇額娘蘇醒了,皇上快來看看?!?/br> 胤禛忙跟了進去,小心翼翼將母親的鞋襪放在一邊,宮女正跪坐在炕尾用暖爐焐著太后的雙足。太后雙頰通紅,是凍僵了再回暖后的模樣,她微微笑著說:“給你們添麻煩了?!?/br> 胤禎站在一旁悶聲不響,胤禛到榻邊說:“皇額娘往后想去哪兒,跟兒子們說一聲,兒子陪您去,您要去哪兒都成,只求您別一個人。兒子們找不到您……”言及傷心處,胤禛說不出話了。 嵐琪瞇眼笑著,咳嗽了幾聲嗔怪:“你們多大了,還要找娘?說出去,該叫人笑話。是,我答應你們,再也不一個人走出去,剛才我就是想透透氣,誰曉得走著走著就走遠了,宮里真是安靜,安靜得路上連一個人都看不到?!?/br> 胤禎眼中含著淚,而皇帝早就在太和殿前哭過,是聽見有人在太和殿前喊先帝的名字,才意識到太后可能在那里。兄弟倆沖過去時,母親已經凍得快失去意識了,他們心里都明白,額娘是一心一意要追著皇阿瑪去,可他們舍不得,也不忍心。 “那一年,我在風雪里走,那雪粒子卷在風里刮在臉上,就跟刀子似的。我被太監們當刺客按在墻角里,皇上坐著轎子走過,他只是挑開簾子想透透氣,可一眼就看到了我?!睄圭鞯哪抗?,從明窗向外看,琉璃窗上蒙了一層霧氣什么也看不清,可她卻仿佛能看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癡癡地說著往事。剛才還好好地和兒子們說話,這會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胤禎和胤禛見母親沉沉地閉上眼睛,像是累極了要睡,便一道退出來。胤禎抹了把眼睛,問皇帝:“皇上,額娘是不是癡呆了?這幾天和她說話,她到后來總是自言自語?!?/br> 胤禛無聲地搖了搖頭,又往里頭看了幾眼,才輕聲說:“額娘是太想念皇阿瑪了?!?/br> 兩日后,過了除夕,元旦那日皇帝君臨天下,改年號“雍正”,從此翻開大清新的篇章。仁壽皇太后因傷寒未能接受宗室文武的朝拜,一時又傳出閑話。明明宮內一切安寧,皇帝和十四阿哥之間未起過任何沖突,外頭卻總有謠言散播,說他們兄弟反目,說他們母子反目?;实坌膽烟煜虏辉诤?,皇太后聽了一輩子的閑言碎語,更不會在乎。 三月里,皇帝加封隆科多、馬齊、年羹堯太子太保,封年羹堯三等公爵。一朝天子一朝臣,雍正朝伊始,朝堂上幾大權勢初見眉目。佟佳氏以皇親之尊屹立不倒,富察氏開始撐起一片天,年氏日益強大,再有怡親王為臂膀親信,雍正帝真正君臨天下指點江山。 然而朝堂上任何事,宗親里任何熱鬧,都難以讓太后提起興趣,她只是安逸地靜養在永和宮里?;实墼執笠凭哟葘帉m,太后說她昔日在慈寧宮承歡膝下,侍奉太皇太后十幾年,太皇太后之尊,豈是后人能輕易比肩,那是太皇太后居住過的地方,她沒有資格入主。而永和宮是先帝賜給她的家,她想在這里度過最后的日子。 太后如此心意,皇帝沒有再勉強,自從他在太和殿前的雪地里撿起母親的鞋襪,就決心要代替父親最后守護好母親。不論朝野輿論的壓力多大,也絕不勉強額娘去應付任何不愿做的事。 她不想接受朝拜,就不拜,她不想去慈寧宮,就不去,她想做的事,胤禛竭盡所能滿足她,她不想做的事,胤禛不會再提第二次。 嵐琪心里是明白的,她生養了好兒子好女兒,不只胤禛孝順他,胤禎心里的怨懟和委屈,實則至今都沒散去。兒子既不愿自己傷心,也不肯向兄長屈服,所以他強忍著不散出來??蛇@樣憋在心里,早晚要出事,嵐琪始終放不下心。 四月時,大行皇帝的梓宮要從紫禁城移出奉安享殿,新帝必然親自前往,臨別前一雙兒子來辭別。嵐琪歪在炕上,懶懶地說:“額娘想親自去一趟,可已經走不動路,好在你們倆替我也是一樣的。胤禎,你去后替額娘留下,每日為皇阿瑪誦經,七七四十九天后再回來,可好?” “可是……”十四愣了,他還有朝廷的事要做呢,額娘這話是什么意思,讓他去為皇阿瑪守靈。 “就一個多月的光景,你是不是坐不住呀?”嵐琪笑悠悠地問著,沒有強迫威脅的意思,只是和兒子們以商量的口吻說,“是額娘的心愿,我若有精神,就自己去了?!?/br> 胤禎心下不忍,忙答應:“兒臣愿意?!?/br> 嵐琪便笑得很欣慰,讓兒子上前,捧著他的大手掌說:“咱們十四,真真是額娘的好兒子?!?/br> 但這事兒,真正做起來,卻變成了皇帝讓十四阿哥留守圣祖景陵,傳到京城,自然是很不好聽??苫实刍鼐┖?,正式開始在乾清宮御門聽政,朝臣們幾番和新君磨合,發現新君對國家大事了若指掌。雖然才剛剛做了幾個月的皇帝,卻并不比先帝差太多。 有人覺得是先帝晚年無力cao勞國事,幾位阿哥得以歷練,而四阿哥是其中的佼佼者,才能有此作為。他們卻不知道,早些年的時候,太后已經囑咐皇帝,在他們兄弟間斗得你死我活的時候,四阿哥不作惡不算計,把那些工夫全用來關心民生經濟。 太后并沒有超凡的智慧和能力去培養一個皇帝,可她的一句話,卻讓自己的兒子足以有底氣傲視天下。 很快,朝野外邦都意識到,大清新君不可欺,雍正帝的行事作風,甚至比康熙帝還要強硬。 那一日,胤禛散了朝來給母親請安。嵐琪正在聽弘歷和弘晝背書,胤禛在邊上冷著臉,嚇得兄弟倆都結巴了。嵐琪沒好氣地笑著:“你來做什么,嚇著我的孫兒了?!北愫辶撕霘v他們回書房歇著去,說環春嬤嬤一會子給他們送好吃的。 兒子們走開,胤禛才上前道:“他們吵鬧,額娘不必應付他們的糾纏?!?/br> 嵐琪嗔怪:“是我想見見孫兒。倒是你,沒事兒就來,我見了才煩?!?/br> 胤禛笑:“兒子每日見過您,才能安心?!?/br> 嵐琪懶懶地說:“總嘀咕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今日又有什么事?” 雖然新君威服四海,已經有執掌天下叱咤風云的氣勢,但他內心還未真正適應自己已經是皇帝的現實,總是要和母親說道說道,心里才會覺得踏實。嵐琪雖然大部分都聽不懂,也能耐心傾聽。 今日胤禛說起,他和大臣們商議,決定派年羹堯為新的西征大將軍,想必十四弟會不高興。但他會安排別的事,讓十四弟回來后能明白,他還是有用武之地,不讓他再領兵西征,并不是排擠他。 嵐琪笑問:“你將來,打算怎么對十四?” 胤禛將自己對弟弟的一番期望說了,沒想到滿面笑容的他,卻換來母親的一句:“只怕這樣子,不會有好結果?!?/br> 皇帝面色大窘,不知母親的意思。嵐琪則神情嚴肅,鄭重地說:“胤禛,你聽額娘的話,不要再給十四任何重要的差事。就像如今讓他守靈,把他和朝堂、權力遠遠地隔開,但要優待他讓他衣食無愁,讓他去做一個閑散的人。只有這樣,你們才能做一輩子的兄弟,如今你們還能和睦,是因為額娘還在啊,你明白嗎?” 胤禛眼睛泛紅,沉著臉說不出話。嵐琪卻笑:“別再叫你阿瑪在天上嘆一聲,你這樣,怎么做皇帝?” 皇帝終是無奈地笑了,重重點頭,答應道:“我聽額娘的?!?/br> 嵐琪聽見,長長舒了口氣,這一刻她覺得,仿佛什么都放下了。 酷暑悄然而至,那日午后,嵐琪在屋檐下陰涼處打瞌睡。她近來總喜歡在外頭待著,春日是曬太陽,入夏是乘涼,總是呆呆地望著天,一看就是幾個時辰。只有環春聽主子說過,她覺得玄燁在天上看著她,要是在屋子里,玄燁就看不到了。 這天看迷了眼睡過去,被冰涼的手摸了臉頰醒來,仿佛當年在乾清宮時的光景。嵐琪恍惚睜開眼,卻是小弘歷笑嘻嘻地站著,見祖母醒了,忙拿了詩稿說:“皇祖母,我新作的詩,皇阿瑪稱贊我了,讓我拿來念給您聽?!?/br> 嵐琪含笑,見小孫兒滿頭的汗,心疼地說:“這樣跑,要中暑了,進去問她們討一丸人丹吃下去?!?/br> 弘歷聽話地跑進去,但不多久,卻拿著一方小盒子出來,好奇地問:“皇祖母這里頭是什么?怎么拿封條貼了?!?/br> 環春追了出來,著急地說:“四阿哥,您頑皮了,皇上知道可要生氣的,快把匣子還給奴婢?!?/br> 嵐琪看著那盒子,卻笑了,伸手說:“有什么稀奇的,叫他看看便是了?!币幻鎻暮霘v手上接過來,用指甲挑開封條,打開時道,“這是你皇爺爺留給皇祖母的話,是皇祖母一輩子遵守的皇命?!?/br> 弘歷湊上腦袋要看,嘴里正問是什么,忽然一陣風卷來,在盒子里臥了幾十年的紙箋已發脆發黃,風一吹,就往天上飄。弘歷著急地追出去,嚷嚷著:“站住,別跑……” 嵐琪瞇眼看著那紙箋往天上去,越飛越高,嘴角揚起幸福的笑容,不自禁地朝天上伸出手,遠遠地,卻仿佛把那紙箋握在了手中。 “玄燁……”她輕輕一喚,抬起的手從天空滑落。 弘歷突然聽見盒子落地的聲響,他轉身看,見皇祖母躺了下去。此刻風停了,紙箋恰好落在他跟前,弘歷彎腰撿起來迅速跑回皇祖母身邊??墒腔首婺杆?,他再怎么喊,皇祖母也不會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