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種后宮叫德妃.1_第七章 冊封德貴人
回去時一定先去見太皇太后。 來時正該傳晚膳,太后和貴妃派人來問候,等人都走了嵐琪才進來,正瞧見太皇太后從佛龕前站起來,雖是有年紀的人動作緩慢,但分毫看不出是閃了腰的人,她上來攙扶時不禁問:“您的腰沒事了?” 老人家傲然笑道:“守著你們幾個不讓人省心的孫兒,我能有事嗎?”又瞇眼見嵐琪氣色甚好,眼底惆悵之色蕩然無存,很歡喜,“你們和好了?” “好了?!睄圭髂橆a緋紅,自責,“讓您擔心了,臣妾往后一定好好的?!?/br> “哪兒能一直好好的?!碧侍笮Φ?,先拉嵐琪給菩薩上香,看著她在佛龕前虔誠叩拜后,才挽著手一起往膳廳去,語重心長地說,“你們總讓我不要說那樣的話,可人不能不服歲月,我這把年紀已是老天爺眷顧。若要離去,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玄燁,他小小年紀先帝就走了,隔兩年生母也走了,雖有兄弟姐妹,可都各自成家,君臣有別,他富有天下卻又是最孤獨的人?!?/br> 進了膳廳坐下,只有蘇麻喇嬤嬤和幾個貼身伺候的宮女在,太皇太后毫不顧忌地說:“先帝在時,我容不得董鄂氏,現在后悔已經晚了,他那么孤獨地坐在高位,難得不把自己當帝王地真心喜歡一個女人,我為何要容不得?!崩先思掖丝滩庞袔追謵澣?,拍拍嵐琪的手說,“好好陪著玄燁,不怕磕磕絆絆斗嘴吵架,真心實意地相待,才能日久天長?!?/br> 嵐琪深深點頭:“臣妾記下了?!?/br> 蘇麻喇嬤嬤捧著碗筷立在一旁,聽見主子這幾句話,背過身抹去了眼角的淚花。也只有她明白,先帝早逝是主子一輩子的痛,先帝曾經珍惜的一切,太皇太后如今都好好地為孫兒守護著,先帝曾經經歷的痛苦,她也不愿悲劇在孫兒身上重演。 “嬤嬤?!睄圭鬟^來拿太皇太后御用的碗筷,正欣然說皇上中午喝到藥膳湯皺眉頭的玩笑,卻見到蘇麻喇嬤嬤的眼淚,一下子怔住。蘇麻喇嬤嬤含笑沖她比了個噓聲,趕緊收斂神情,轉身來笑著說:“可不是嘛,用了好些藥材,主子也不愛喝,可總比吃藥強?!?/br> 很少見蘇麻喇嬤嬤如此感懷,嵐琪心里隱隱不踏實,但之后也好好伺候太皇太后用了晚膳,散了步又說會兒話,直到侍奉安寢才退出慈寧宮??勺叱霾痪?,嵐琪又折回來,遠遠瞧見蘇麻喇嬤嬤叮囑宮女們好好值夜,待要回自己的屋子去,卻看到嵐琪還在門前,訝異地來問:“常在怎么還不回去,再晚些各門都要落鎖,路上遇見什么人就不好了?!?/br> “嬤嬤,讓我伺候您安寢吧?!睄圭餍廊恍Φ?,推著蘇麻喇嬤嬤往屋子里去,蘇麻喇嬤嬤連聲推辭,“您又頑皮了,奴婢怎么好讓您伺候?” 可老嬤嬤哪兒拗得過活潑的小常在,硬是被伺候著拆了發髻梳了頭,甚至打來了熱水,嵐琪坐在小矮凳上給她洗腳,蘇麻喇嬤嬤起先死活都不肯,結果人家就膩歪著說不洗腳她今晚就不走了,鬧了半天水都冷了。蘇麻喇嬤嬤知道今晚不妥協她是真不打算走,才又讓換了新的熱水,蘇麻喇嬤嬤看著小常在細心地蹲坐在那里,小心翼翼地侍奉自己,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她知道自己在這宮里的地位,是連太后都不敢輕視的存在,年輕的妃嬪們也多是尊敬有加,可哪怕太后還是妃嬪,她們心里總還有一份主仆之別,再怎么客氣和敬重自己,也做不到這樣子。蘇麻喇嬤嬤想,常在若是真心實意將自己敬為長輩,便是她的福氣,但若只是想討好自己,她也不怪,能放得下尊貴的人,才能有來日登臨高位時的冷靜。 不多久,嵐琪拿干凈柔軟的棉布給蘇麻喇嬤嬤擦干了腳,套上襪套,有宮女來撤走了水盆,她自己去洗了手,又有人奉來蘇麻喇嬤嬤每日睡前飲的羊乳,她小心翼翼端來給蘇麻喇嬤嬤喝,等蘇麻喇嬤嬤撂下了茶碗,又遞過來手巾讓她擦嘴,蘇麻喇嬤嬤笑悠悠地說:“平日里那些小丫頭也不見您這樣伺候奴婢的,可再沒有下回了,您不能讓奴婢折壽呀?!?/br> 嵐琪親熱地纏著她,給捏捏肩膀松快筋骨,終于開口問:“嬤嬤,伺候太皇太后晚膳那會兒,您怎么掉眼淚了?” “原來常在是有話要問奴婢,才這樣殷勤?”蘇麻喇嬤嬤嗔笑一句,身后的人便膩歪地纏上來問,“下回我什么也不問,還照樣伺候您好不好?” 蘇麻喇嬤嬤心里暖暖的,被嵐琪抱著輕輕晃動,說起晚膳時太皇太后那些話,感慨道:“先帝爺當年盛寵孝獻皇后,引六宮側目,甚至鬧得先帝廢了元后,若非太皇太后從中周旋又立現在的太后為后,和蒙古部多少年的關系就岌岌可危了??傻筋^來,孝獻皇后沒福氣命不長,先帝自此失意,憂郁成疾,也英年早逝了,這是主子一輩子的痛?!?/br> 瞧見蘇麻喇嬤嬤眼角又有淚花,嵐琪拿手巾遞給她,蘇麻喇嬤嬤苦笑一下,斂去悲傷,慢慢道:“奴婢本不該對您說這些話,可奴婢喜歡您,這么多年在宮里見過無數年輕的妃嬪,只有看著您,會想當自己的孩子那樣疼愛?!?/br> 嵐琪嬌然笑道:“那我以后還來伺候您?!?/br> “使不得使不得,您再這樣奴婢可要不喜歡了?!碧K麻喇嬤嬤心情好了些,玩笑幾句后,便挽著嵐琪的手說,“先帝走后的那幾天,主子時常一個人呆在佛像前,有一天她對奴婢說,她后悔沒有替先帝守護心愛的女人。她一味覺得孝獻皇后獨寵擾亂宮廷,但皇上寵愛喜歡的女人沒錯,被寵愛的孝獻皇后更沒錯,錯的本是那些嫉妒生惡惹是生非的妃嬪們,她卻把錯都怪罪在孝獻皇后一人身上,不僅不幫先帝壓制后宮的亂,更最終鬧得母子不和,鬧得孝獻皇后忌憚婆婆,終日惶恐不安,最終釀成了雙雙早逝的悲劇。主子一直覺得,比起那些嫉妒生事的妃嬪,她這個額娘這個婆婆才更冷酷無情?!?/br> 嵐琪搖頭不信:“可是太皇太后對我那么好?!?/br> 蘇麻喇嬤嬤嘆:“所以到了咱們皇上這兒,主子對皇上教導雖嚴苛,可他喜歡什么人不喜歡什么人,主子一點兒也不強求,一切隨遇而安,隨遇而安著,就遇見您了呀?!?/br> 嵐琪睜大了眼睛,卻被蘇麻喇嬤嬤捧著臉說:“您不會是太宗的宸妃,也不會是先帝的孝獻皇后,主子和奴婢都看不到您將來會如何,可就盼著您能好好地陪在皇上身邊,陪他一輩子。不論將來天下朝廷是什么光景,不論皇上還會遇到什么人什么事,您都好好地陪在他身邊。太皇太后選了十幾年,選了您啊?!?/br> 嵐琪心頭暖融融的,渾身似有熱血涌動,被蘇麻喇嬤嬤看得很不好意思,垂下眼簾說:“那我一定要健健康康的才好?!?/br> “是了,一定要健健康康的?!碧K麻喇嬤嬤很高興,松口氣似的說,“奴婢這些話,您愿意記住的就記一些,不想記住的就忘記吧。您有您自己的人生,別人的榮辱沉浮和您沒多大關系,太過拘泥也會讓自己迷失了心?!?/br> 嵐琪軟軟地伏在蘇麻喇嬤嬤肩頭,儼然家中祖母和孫女的親昵,笑著說:“嬤嬤和太皇太后也要健健康康的,好在我迷失的時候,把我拉回來?!?/br> 這一晚,烏常在很晚才從慈寧宮回來,蘇麻喇嬤嬤怕路上有人為難,特地讓她坐了自己的轎子,如此不論遇見誰,見是慈寧宮的轎子都不會多事,順利回宮。嵐琪窩在床上反反復復想太皇太后和蘇麻喇嬤嬤說的話,迷茫的心,壓制不住的各種情緒都漸漸被馴服。 她總是暗暗惶恐,惶恐玄燁對自己的喜愛,惶恐太皇太后對自己的器重,她烏雅嵐琪何德何能有此福分。今晚卻豁然開朗,不論她何德何能,既然玄燁喜歡,既然太皇太后看中,她就好好地承受這份恩德,讓自己變得足夠好足夠強大,才不辜負他們對自己的心意。 此刻,她再不會覺得對覺禪氏說出“我第一個不放過你”的烏雅嵐琪是變得狠毒了,因為從今往后,她也有她要守護的人和事,還有自己。 春色漸退,夏日來臨,五月里赫舍里皇后忌辰?;实塾H領太子祭奠,也是頭一回六宮皆隨行,昭貴妃以后宮之首隨皇帝左右拈香行禮,此舉也不啻昭告天下,皇帝冊立新后的意向。久傳的帝妃不和,以及皇帝對鈕祜祿一族有打壓之心的謠言,也不攻自破。 之后的日子,直到大選之前,皇帝多寵烏常在,但不似昔日圣眷獨寵,而今尚有佟妃、宜貴人等平分春色,昭貴妃又一人獨尊,后宮看似祥和安寧。斗轉星移八月時,新人入宮,封后大典如期舉行。 中秋前夕,皇帝奉太皇太后、太后懿旨,冊封昭貴妃鈕祜祿氏為后,此外大封六宮,晉佟貴妃、惠嬪、宜嬪、榮嬪、端嬪、布貴人、那拉常在等諸人。另有新人入宮,以皇后之妹小鈕祜祿氏為尊封妃居咸福宮,其余不過在貴人、常在諸位散居。 而此次大封,獨烏常在一人得封號“德”,是為德貴人。傳說是太皇太后親自授意皇帝,親自選了這一個字賜給烏雅氏,德字之重,圣恩之重,直引人生羨。 但德貴人為人低調溫婉,縱然一身隆寵,對上恭敬有加,對下寬仁慈和。早年傳昭貴妃與之不和,然自貴妃主中宮,常與德貴人往來,親授其六宮之道。外人看著雖不解,但后妃和睦,皇帝喜歡,太皇太后安樂,亦是朝廷天下之福。 九月過了重陽,赫舍里皇后陵寢竣工,玄燁帶著鈕祜祿皇后和太子親往視察,數日方歸。但不知是路上顛簸辛苦,還是鈕祜祿皇后久勞成疾 ,這一次隨扈歸來,皇后大病,纏綿病榻數日不愈,六宮皆未用炭時,坤寧宮的地龍已暖暖地燒起來。 轉眼入了冬,這日京城初雪,嵐琪一早從鐘粹宮出來,昨晚在慈寧宮侍奉時,太皇太后親點她去坤寧宮侍疾。雖然外頭傳說皇后對德貴人親和有加,可兩人之間到底怎樣的關系,她們彼此最清楚。但太皇太后都開口了,她不能推辭,她明白太皇太后是在往自己身上貼金。 步行至坤寧宮,門前恰有暖轎落下,轎簾掀起,清秀柔婉的小鈕祜祿氏從暖轎上下來。因其閨名有個溫字,封妃雖無封號,宮里人都以溫妃娘娘稱呼,嵐琪亦不例外,迎上前屈膝行禮。 溫妃性子和靜,不與妃嬪多往來,除了侍奉太后和皇帝,每日只跟在jiejie身邊。而今皇后染疾,她更是天天來侍奉,此刻見到嵐琪,竟是有些陌生,分不清是哪一位。 “娘娘,這位是鐘粹宮的德貴人?!鄙砼詫m女笑著提醒。溫妃頷首,輕聲道:“就是皇上很喜歡的那位德貴人?”轉而對嵐琪說,“你總在太皇太后和皇上身邊,我們不常相見,本宮不認得你,還請德貴人勿怪?!?/br> 嵐琪欣然笑道:“本該嬪妾多往咸福宮請安才是?!?/br> 溫妃也不與她多客氣,直言道:“如今不是你我閑話的時候,本宮還要去侍奉皇后娘娘,德貴人自便?!?/br> 嵐琪略略有些尷尬,躬身道:“嬪妾奉太皇太后懿旨,即日起侍奉皇后娘娘養病,直至娘娘痊愈?!?/br> 此時坤寧宮的門打開,冬云從里頭出來,瞧見兩人站在風雪里說話,忙笑著迎進門,不論是對溫妃還是對德貴人都十分客氣。待兩人到了寢殿,只見皇后歪在暖炕上,隔著窗紙蒙眬地看外頭雪花飄舞,轉首見兩人到面前,只淡淡一笑:“來了?” 嵐琪猶記得封后大典那一天雍容華貴光芒萬丈的皇后,此刻入目,卻只見她滿面病入沉疴的憔悴,不禁心疼,緩緩屈膝行下大禮。 皇后喚親妹到跟前,這幾天她總睡得昏昏沉沉,雖然meimei也一整天陪在身邊,卻沒能好好看看,這會兒見她打扮得清秀素凈,嘖嘖:“傻丫頭,你年紀那么輕,穿得這么素凈可不行,德貴人平時打扮也簡單,可你瞧瞧她身上的顏色,不張揚不低調,這才是身為妃嬪該有的模樣?!闭f話間咳嗽了幾聲,就喊冬云,“拿我從前的東西給娘娘裝扮一下,就快臘月了,這模樣該叫人笑話?!?/br> 冬云應諾,笑盈盈地上來攙扶溫妃,主仆倆往別處去。嵐琪這邊見皇后咳嗽得厲害,就去邊上倒茶?;屎髠饶靠此?,猶記得當日安貴人沖到鐘粹宮尋釁后,她把兩人叫到跟前訓斥。彼時看烏雅氏倒茶,心中揶揄到底是宮女出身,做這些事熟稔麻利,可她這一碗茶一碗茶地就走到了今天,皇帝甚至加封德貴人。一個“德”字,何其尊貴。 而自己這個皇后位怎么來的,她心里最明白。 “娘娘,這是太皇太后讓嬪妾帶來的梨花蜜,太皇太后年年入冬便要咳喘,這兩年常吃這種蜜,氣順多了,請您往后也跟著常用才好?!睄圭鞫诉^蜜茶,一如她在慈寧宮伺候太皇太后時的虔誠恭敬?;屎笪⑽Ⅴ久伎此?,伸手要接。 可四手都在茶碗上時,嵐琪感覺到了皇后手指間的羸弱無力,怪不得她會雙手來接,定了定心說:“讓臣妾伺候您喝吧?!?/br> 皇后愣了一愣,雙手落下,便見她小心翼翼端著碗送到嘴邊,遲疑須臾,還是把嘴湊上去了。兩口蜜茶入喉,干燥的咽喉果然舒暢許多,回味還有些許涼意,不由自主又喝了幾口,才擺手推開。 嵐琪見她好歹喝下大半碗,也不再勉強,轉身放下,又打開另一只匣子,捧出一只紙包對皇后說:“這也是太皇太后給您……” “本宮這里,什么都不缺?!被屎罄淙怀雎?,目光又轉向窗外。隔著窗紙根本看不見雪花,只略略幾道影子飛舞,讓她知道外頭在下雪。 嵐琪被噎了這一句,不敢再多嘴,喚了坤寧宮其他宮女過來,讓她們把太皇太后讓帶來的東西收下去,自己也要退到門外,才轉身,皇后卻問:“這就要走了?” 嵐琪駐足應答:“臣妾等在外殿,娘娘有吩咐臣妾就進來?!?/br> “你怕本宮看見你嫌惡?”皇后不知是在嘲笑誰,可眼眉間的不屑之態,卻叫人看著沒來由覺得悲傷。她幽幽說道,“太皇太后也一定知道本宮不愿看見你,可她還是派你來了,到底是想硌硬本宮好讓本宮的病更沉重,還是想刺激一下,好讓本宮振作起來?” 嵐琪忙屈膝在地,垂首應道:“恕臣妾失言,娘娘您多慮了?!?/br> “多慮了?”皇后慘然一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她,母儀天下的她,卻在此刻對著一個小貴人笑得凄然。但驕傲如她,尊貴如她,旋即就收斂這副神情,再轉向窗外時,眼中唯見凌厲威嚴,卻不再說話,任由烏雅氏跪在那里。 皇后不讓起來,嵐琪當然不能動。來之前布貴人就嘀嘀咕咕說了好些話,讓嵐琪一定小心些,說佟貴妃是明著討厭她或欺負她,不藏著掖著的反而好對付,但皇后討厭她也由來已久,且越是這臉上不顯露的,才越嚇人。 此刻她算是被罰跪嗎?可她做錯了什么,還是說錯了什么,興許人家就想讓她跪著,好看著心里痛快? 時間點點滴滴過去,坤寧宮里碩大的西洋鐘沉沉鳴響。這口大鐘曾經擺在翊坤宮的正殿里,嵐琪見過,聽說是皇帝賞賜給彼時的昭妃,而西洋鐘是皇帝心愛之物,輕易不會賞賜什么人,所以皇后極其珍愛。 終于,打扮一新的溫妃回來了,冬云與她進門就見德貴人跪在地上,也不知是跪了多久。邊上有小宮女擺擺手,她便不敢多嘴,示意溫妃也不要多問,先到了皇后跟前。 冬云拿了皇后從前的衣裳給溫妃換上,雖然式樣繡花不是近來時興的模樣,但畢竟是皇帝妃嬪內造之物,到如今依舊莊重華貴,而彼時的昭妃也愛鮮艷色彩,眼下襯在溫妃白嫩的肌膚上,更加鮮亮。 而從衣裳、發髻到一應齊全的首飾,全是皇后往昔愛用之物,乍一眼看去,仿佛時光回轉,當年的小昭妃躍然眼前?;屎蟮难凵裼许汈У男老哺袆?,可漸漸目色暗沉,不知為了什么不高興,輕輕推開了meimei,吩咐冬云:“去換掉,溫妃還是該有溫妃的模樣,沒得……做第二個本宮?!?/br> 冬云心里怦怦直跳,剛才給溫妃裝扮好,自己就發怵眼前明明就站了十年前的主子,心怕帶來跟前看,會觸動主子悲傷的情緒,果然她猜得不錯,聽見皇后這樣說,立刻就扶著溫妃匆匆離去。 而小鈕祜祿氏顯然不明白怎么了,懵懵懂懂地被拉出去,瞧見德貴人還跪在那里,一直到了門外才問冬云:“jiejie她在罰跪德貴人嗎?” 冬云尷尬地笑一聲,敷衍她:“奴婢一直跟您在一起啊,不知道里頭怎么了?!?/br> 溫妃和冬云出去時,一陣冷風灌進來,嵐琪跪得快要麻木的身體驟然一醒,定一定神要繼續熬下去,卻另有太醫院的宮女進來,外頭火爐上熬的藥好了,該是皇后吃藥的時辰。而她們瞧見德貴人跪在這里,也好生訝異。 “出去吧,德貴人會伺候本宮?!被屎舐劦綔幍臍庀?,微微蹙眉。 宮女們將濾網藥碗放在桌上,朝德貴人示意后,便匆匆離去。嵐琪看了看皇后,艱難地扶著邊上的花架子站起來,她雙膝早就痛得失去了知覺,一步一顫地走到桌邊,先洗了手,再將藥濾過兩遍,等端著藥來皇后跟前,兩腿已經恢復知覺能好好走路了。 皇后好好地吃了藥,漱口后從嵐琪手里接過帕子擦拭時,抬眼看了她臉上的模樣,竟然和剛進門時一模一樣,安寧虔誠,似乎只專心著照顧人的事,明明被自己沒來由地罰跪了那么久,臉上竟無半分怨氣。不管她是涵養好,還是裝得好,皇后明白,這宮里再沒有這么好脾氣的人了。 不多久溫妃回來,恢復了先頭的模樣,皇后臉上才見喜色,拉著meimei坐在身邊,問了她一些宮里的事,問及皇帝在咸福宮留宿,問她侍寢的事。小鈕祜祿氏羞得滿面通紅,卻被jiejie嗔怪:“傻丫頭,jiejie當年侍奉皇上,可比你現在還小些,你好好伺候皇上,早些給jiejie生個小阿哥?!?/br> 溫妃柔順地點頭,不言不語雙頰緋紅?;屎笠娝绱?,也知再說不出什么話,抬頭見立在一旁的烏雅嵐琪,同樣溫柔靜婉,可她渾身都透著靈氣,再看自己的meimei,無一處不被比下去了。 心下無奈,忽而咽喉間又一陣燥癢,連連咳嗽,溫妃嚇得不知所措,嵐琪上手輕撫皇后的背脊順氣,又端來溫水讓她潤一潤?;屎髴脩玫睾攘藘煽?,就嫌惡地說:“每天喝那么多湯藥茶水,滿肚子晃蕩?!?/br> 眾人都不敢說什么,連冬云也不勸慰,必然是這幾天說多了,皇后早就不耐煩了。嵐琪放下茶碗洗了手來,卻問皇后:“您有沒有想吃的東西?太皇太后說,太醫總讓忌口,每天只灌藥不吃飯怎么能見好,病重最難得是有胃口吃東西,總說餓幾頓清俊一些,但娘娘們平日飲食就很節制,既無食積,何來餓幾頓的道理。太皇太后囑咐臣妾,您若有想吃的東西,讓臣妾一定叮囑御膳房去做?!?/br> 皇后幽幽地看她一眼,卻當著meimei和冬云的面冷笑道:“這是當本宮將死之人,要給最后一口飯吃嗎?” 嵐琪心下揪緊,這氣勢下不得不又屈膝跪地口稱“不敢”。膝蓋碰到地上了才又感覺疼,身上顫了顫,咬牙挺住了。其實她剛剛已經說了是太皇太后的意思,現在也大可以推在老人家身上,但她明白皇后就是故意找麻煩,也許她覺得折騰自己心里就爽快,既然她就是來侍疾的,就是奉旨來讓她快些好起來的,折騰幾下,咬咬牙就過去了。 這一跪,又是一整個時辰。溫妃坐在邊上很尷尬,皇后那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幾句話她也心不在焉。終于熬到用午膳的時辰德貴人才起來侍奉,皇后吃藥進了粥,犯迷糊要睡一會兒,溫妃才拉著德貴人到外頭。小鈕祜祿氏很善良,吩咐她:“你走吧,下午別在跟前了,這里誰伺候都一樣,皇后娘娘大概是討厭你,你下午待著躲不過還是罰跪挨罵,沒意思?!?/br> 嵐琪也想走,但她不知道這樣走了,皇后會不會更惱怒。她也不是非要輕賤自己被人折騰,只是皇后如今病成這樣,沒必要和病人計較,昨晚蘇麻喇嬤嬤送自己出門時就說,病人時常心火大,有時候發脾氣也不是故意的,按捺不住罷了。想想自己生病時,不也是折騰得環春幾人手忙腳亂,而玄燁和太皇太后生病時,也是不好伺候的。 溫妃見她不言語,嘆息:“你走吧,不然就該是我走了,看見你這個樣子,我心里很不好受?!?/br> 此時冬云出來,見兩人說話,溫妃讓她也勸德貴人走。冬云心里很明白,忙屈膝照實說:“奴婢斗膽說一句,德貴人還是回了太皇太后,不要再來坤寧宮侍疾了,娘娘她不愿意看見您。您若信得過奴婢,這就請回吧,娘娘不會生氣的,若是真的生氣,奴婢再去請您來,在這里您也要受委屈,那樣也不過是再被多責備幾句罷了?!?/br> “冬云你起來?!睄圭骼饋?,又朝溫妃福了福,“娘娘既然如此說,臣妾就先告辭了,若有什么事,還請您立刻派人去鐘粹宮找臣妾?!?/br> 溫妃頷首不語,嵐琪又行了禮,轉身離開。隨她而來的環春也從邊上跟過來,剛才就聽說主子在里頭罰跪,這會兒見要走了,委實松口氣,而在坤寧宮里沒看出什么,一到門外頭,主子倏然就腿軟了。 坤寧宮里的事,難免要透出去。那日風雪越見肆虐時,皇帝竟然頂著風雪來坤寧宮。聽見外頭上報,皇后只在心里冷笑,心想皇帝這是要為他心愛的人被罰跪,來找自己理論了嗎? 待玄燁進來,渾身的寒意,溫妃上前解了氅衣,遞過手爐,皇帝捂在手里笑問:“這些日子,你都在這里?辛苦了?!?/br> “臣妾侍奉jiejie應該的?!睖劐鷤壬碜岄_,請皇帝往里頭去,自己則將氅衣給了冬云,帶了宮女到別處去坐。 玄燁信步進來,恰逢西洋鐘鳴時,他和皇后都朝大鐘看去,皇后先開口:“聽說皇上新近又得了新的?臣妾也想開開眼界?!敝笞陂缴锨飞?,自稱抱病不能下床行禮。 玄燁笑道:“就在乾清宮暖閣里放著,你好了過去瞧瞧就是?!闭f著坐在一旁,細細看了她,“你氣色很不好,天越來越冷,可要養好了過冬?!?/br> “臣妾好些了,多謝您記掛,大雪天的,皇上怎么來了?”皇后心中惴惴,本以為會看到怒氣沖沖的皇帝,跑來責問自己為何折騰他心愛的德貴人。還以為烏雅氏轉身就會去皇帝面前告狀,她果然是想錯了嗎? “朕有高興的事,想著該先來告訴皇后才好?!毙钚σ馍顫?,相形之下,皇后更顯孱弱憔悴,但聽見皇帝這句話,不免眼中放光,只聽皇帝說,“尚之信也降了,而今,三藩只剩下吳三桂那只老狐貍。這些年朕和大臣將士們,沒有白辛苦?!?/br> “真的?”皇后聞言大喜,她知道三藩對皇帝的重量,而令她驚喜的或許不是誰投降,而是皇帝有如此高興的事,竟第一個先來告訴她。陪伴皇帝十幾年,從未有過如此待遇,一時渾身熱血涌動,仿佛疾病也去了大半,緩過神來才笑著說,“臣妾恭喜皇上,吳三桂必然也是茍延殘喘,皇上平定三藩指日可待?!?/br> 玄燁欣喜,與她道:“那就養好身體,朕在前朝有文武大臣,后宮這個家全在你了?!?/br> 皇后熱淚盈眶,欠身答應,可又想起上午德貴人跪在這里大半天的事,皇帝雖沒有提又或許還不知道。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想要折騰烏雅氏,可她又怎么會想到,皇帝會真的敬重自己這個皇后。 “朝廷的事總忙不完,朕對太子終究疏于管教,現在正要養成一輩子的性子,朕便想著等你好了,就把太子送來中宮,讓你照顧教養。你如今有親meimei在身邊,凡事有個可信的人搭把手,朕也不怕累著你?!毙罾^續緩緩道,“你是朕的皇后,太子自然該你來撫養?!?/br> 皇后呆呆地看著他,暗自咽下了堵在胸前的那口氣,曾經求而不得的一切,抱養孩子、中宮之位、皇帝關心如今都有了,可為什么心里還是空蕩蕩的,還遠不如堵著那口氣來得滿,她到底還要求什么? 玄燁卻好像沒在意她神情的尷尬凝滯,自顧自說著:“你meimei性子很好,皇祖母和太后都很喜歡,只是瞧著柔弱,你知道佟貴妃的脾氣,別叫她欺負了你meimei?!?/br> 皇后眼眶濕潤,垂首揉了揉眼睛笑道:“皇上可不能說這樣的話,貴妃聽見該多委屈,人家好好的,怎么就欺負臣妾的meimei了?!?/br> 玄燁亦笑道:“朕開玩笑而已,至于她的脾氣你也明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meimei太柔弱了?!?/br> 皇后欠身道:“您這樣心疼她,臣妾替meimei多謝皇上?!?/br> “朕還要去告訴皇祖母這個喜訊,不陪你多坐,自己的身子要保重?!毙顚⑹譅t塞給她,微微一笑轉身便走?;屎笈踔譅t凝視著他的背影,才剛掩下的眼淚奔涌而出,可她卻不明白,自己到底為了什么而哭。 外頭聽說皇帝要起駕,溫妃趕緊過來伺候,但玄燁已經攏了氅衣,見她來了微微一笑,讓她不必相送,沒再說什么話,徑直往門外走去。 溫妃在門前跪送,只等皇帝離了坤寧宮才起來,轉身進來卻見jiejie捧著剛才自己遞給皇帝的暖爐哭泣,嚇得不知所措。 這一邊玄燁頂著風雪再轉來慈寧宮,雖然坐的暖轎,可從門前進來一段路,也足夠吹冷了身子,進門就被蘇麻喇嬤嬤拉著在暖爐邊烤,又將身上衣服也另換了干凈的。再走近暖閣,只見太子跟著太祖母寫字,太子瞧見皇上來,忙從炕上爬下來行禮磕頭。玄燁一把將兒子抱起,一同坐下后問祖母:“這孩子可叨擾您休息了?” “兄弟姐妹里,太子最安靜,你說吵不吵?”太皇太后笑悠悠地說著,一邊讓乳母來抱太子走,一邊拿握著太子的手寫的字給孫兒看,“太子很聰明,就是性子太沉悶,這個年紀該活蹦亂跳才是,大阿哥那會兒多頑皮,我都惱得揍過一次,但是小孩子不就該熱熱鬧鬧的嗎?” 玄燁道:“孫兒想,讓他跟著朕,總難免學得唯唯諾諾太過謹慎,如今便看得出幾分。儲君當有儲君的風范氣度,長此以往不是好事,所以才和皇后商量,想等她病好了,就送去坤寧宮讓她教養,有額娘照顧的孩子,總是好些?!?/br> “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還說什么?!碧侍笮Φ?,“傳消息來說尚之信投降了,那年耿精忠投降,你興沖沖地跑來告訴我,這一次卻只是派人來說一句,問他們皇帝哪兒去了,原來是親自去告訴皇后?!?/br> “怠慢了皇祖母,是孫兒的錯,您不要生氣?!毙詈ψ载?,也見祖母歡喜地笑著道:“我有什么可生氣的,我親手帶大的孫兒這樣成器,皇祖母高興啊?!?/br> 玄燁竟被說得有些不好意思。這兩年自身的變化他心里也明白,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帝王之氣,富有天下的帝王怎能和女人一般計較,她們所求的不過是情愛的短長親疏,不能一碗水端平的人原就是自己,本該更包容大度一些,像從前那樣計較頂真,哪兒有帝王的樣子。 如今日的事,他本沒打算要親自跑去告訴中宮,自然是該先來向祖母報喜??善犝f嵐琪在坤寧宮跪了一上午,悄無聲息地,什么原因也沒有,莫名其妙就讓她那么跪一上午,玄燁怎能不心疼??伤绮皇侵澳莻€年輕氣盛易沖動的皇帝,便決定親自去一趟坤寧宮,希望自己的大度,能消減皇后心內的怨氣,他所期盼的,是后宮長長久久的安寧。 “如今這樣,你才能保得嵐琪那丫頭長長久久在你身邊,從前那個孫兒我可不喜歡?!碧侍髳蹜z不已,如今真正老懷安慰,笑著說,“誰說江山和美人不能并重,昏庸之君自然什么都不配擁有,可我孫兒是明君,一個要做曠古明君的帝王,身邊豈能沒有美人相伴?” 玄燁玩笑道:“嵐琪可不是美人,如今瞧著越長越難看,脾氣也壞,沒有討人喜歡的地方?!?/br> 太皇太后樂不可支,指著蘇麻喇嬤嬤說:“蘇麻喇,你趕緊派人去告訴德貴人,皇上嫌棄她了……” 祖孫倆玩笑著,和樂融融。也許本要有的一場風波,在嵐琪的隱忍、皇帝的大度和太皇太后的慈愛中化解,他們誰也沒有受到傷害,誰也沒有平添煩惱,唯有一個人,夜深人靜時,惶恐惴惴不得安寧。 當曾經奢求的一切唾手可得,她的人生反而陷入了極度的迷茫,內心比任何時候都空虛彷徨。夜不能寐、日不能安,鈕祜祿皇后自此纏綿病榻,幸而臘月里終于好轉,臘八時與眾妃嬪在慈寧宮向太后請安時,瞧著氣色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