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國宴飲03
巢都,亦或是蟻巢。多層建筑垂直堆迭,共同構建出復雜蜿蜒的城市布局,冰冷鋼鐵在居民區擴展開無數精密的幾何圖形。 每一處落腳點都經過嚴密規劃,用以容納伏隱在水泥之中的忙碌蟻群,為其提供一個并不溫暖舒適,但勉強能夠遮風避雨的狹窄居所。 這棟在他們身旁拔升的高樓,窗戶在日光下隱約閃耀。 “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br> 少女在通信網絡中細心囑咐,“保持警惕?!?/br> 方形格窗漆以深色涂層,那一根根溫順低垂的黃銅支桿,靜謐不響的螺旋齒輪,掩蔽著向外窺視的不安視線。 排水管道折往樓體另一側,或許是因為疏于修繕,叢雜裂隙在管壁邊緣放射而出,稀疏滴水聲延伸向小巷深處,直至被陰影吞剝消弭。 林語渡按住耳麥,輕聲說了句“好”。 “請看著我?!彼麚P起嘴角,一如往常。 短暫的呼吸聲后,伏微將精神之觸纏在他的腰上,繞過下擺飛揚的風衣,形成一組無形的繩索禁錮。她在保護著他的心靈意識,隔絕任何丑陋邪力的入侵,堅固而溫暖。 “我會的?!狈厝岢兄Z。 不知何時,就連嘈雜笑聲也漸而隱沒了,唯有那幽微的水融聲再度清晰,遍地都是累加而來的渾濁水泊。 他的心律被控制在一個和緩的頻率,確保不會被斥候驚覺洞察。 水聲愈發柔緩。哨兵貼著壁面前進,每一步都像貓科動物那樣輕盈,同時慢慢將袖口挽到肘部。 他翻看自己重新長出的脛節,展開鐮足。原本屬于人類的血rou手臂開始異化,刺出堅硬的蒼白骨質,就像是一對茁壯增生的幾丁質外骨骼。 林語渡扭了扭手肘,耐心地等待著。 很快,一抹殘缺幽魂便在轉角處浮現。林語渡一眼認出,這是一個低階密語者,學習奧術還不到半年,甚至更短,因此只能習得一些粗陋淺顯的學識,用以填補天生的缺陷,貧瘠的靈感—— 他難以列位修會高層,只是被修會拋棄的靈感癲狂者,一個血rou祭品。 哨兵若有所思,“他們送來了一個血奴?!?/br> “我還以為來的會是那幾個祭司?!?/br> 苦行修會,這個被帝國通緝的秘密團體,癡迷于致人傷殘、與腐爛尸體交媾。 內部擢升儀式則是對自身與他人分別施加各種殘酷刑罰,直至rou體化歸焦爛,靈魂化歸虛無。 成為門徒并修習秘典奧術之人,被修會統一稱作“密語者”、“渴欲者”。 他們普遍認為,人類經過奧術(邪術)的修習,心靈思想將超然物外,人之頭顱將蛻變為腦中之爐、尊主手中持握的智慧寶球;腦髓與腦脊液將轉變為生藥與神酒。 然后,他們會將其抽出,以便在某次祭典中服下。那些被選中抽出“神酒”的人,往往就是這些天賦有限的底層耗材,精神愈癲狂,神酒的味道就愈甘醇,效果也就愈好。 一群瘋子。哨兵心想。 塞雷妮蒂嘶啞地咕噥,神經質地緊咬牙齒,似乎在肯定他的辨認。 他安靜不語,等待伏微的指示,然而過了半晌,伏微才在通信網絡中開口。林語渡注意到她的呼吸變得有點粗重了,非常輕微,也非常柔軟。 她在做什么? “找到其他人?!狈㈩D了頓,睜開眼睛,“不,我已經找到了?!?/br> “唉——那我呢?”林語渡撇了撇嘴,“把他抓回去審訊?” “不用了?!鄙倥院喴赓W,“把他交給解尸匠?!?/br> 所以,林語渡只需要專注于面前這件事。 密語者仿佛被某種輔助奧術、或者光學隱形技術抹去了身形,一柱光線抽搐著穿過他的軀體,他小心地揭開斗篷,左右環視,露出那張慘白泛青,毫無血色的平凡面容。 林語渡錯身退進陰影中,掩去鋒刃反光,審慎地觀察著。 密語者深吸一口氣,隨即忽地一顫,彎腰嗆咳不止。巢都居民區蔓延最為廣泛的煙塵鉆進鼻腔,刺激著那脆弱黏膜,他憤怒地擼了一把鼻子,察覺其中噴薄出粘稠的腥味。 又來了,該死! 他痛苦地呻吟一聲,隨手抹去混雜血液的涕液,然后卷起衣袍,斗篷下擺沾著許多深色油污,散發一種渾濁的,香料焚燒般的古怪香味。 密語者恢復巢都最常見的平民形象,回想起紙張上的內容,在那略顯陰鷙的眉眼之上,顯露出一些思索的意味。 他垂下腦袋,將手指含進嘴中,撕扯殘余的半截舌根。 “唔…咕……” 找到那個女孩,讓她落單,然后,抓住她。 他在極力發出聲音,然而聽起來就像是一陣模糊可笑的樂曲雜音。 舌頭的缺失讓他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他費勁半天,最終還是不甘愿地放棄了,準備啟用秘密通訊頻道,將坐標傳遞出去。 叮。 一聲極其輕微的,利器與金屬相撞激發的聲響。一顆石子,還是一枚從排氣窗跌落的黃銅片? 密語者遲鈍地轉過頭,隨后,在一閃而過的幽光中,他忽然矮身跪倒。 “咕嗚……”密語者在下落中尖聲嘶鳴。 死亡來得猝不及防,血柱沿著脖頸狂噴而出,噴濺出一片鮮亮放射的赤紅色。 林語渡在悄無聲息中飛身逼近,鋒銳鐮足迅疾劃出,毫無遲滯地割開這具干癟rou體脆弱的咽喉。 鋒刃抹開一條深邃裂谷,脈動鮮血從中飛揚濺射,共同融入到幽寂的滴水聲中。 可憐的密語者瞪大眼睛,然而這副羸弱軀體卻難以維系他向同伴示警的哀號,他在林語渡深深刺入腹腔的鐮釘中如抽去骨頭般癱倒,趴伏在泥濘地面,癲狂地扭動,抽搐,終至衰微地顫聳。 “嘖?!?/br> 感官意識在失血中快速淡去,在死亡到來之前,他隱約聽見一聲冷漠輕嗤。 是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剔透而明亮。視網膜覆蓋的顏色,從繽紛多彩褪色成寡淡的黑白灰,密語者終于軟下痙攣不已的身軀,滾向一側,仰面瞪視著灰色的天空。 泄…露了…… 刺殺任務完成,林語渡站在另一邊,與呈放射狀覆蓋的腥臭血液保持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他圍著尸體緩步繞圈,換了個角度,輕眨眼瞼,完整記錄下尸首面容。 “完成了。解尸匠什么時候到?我可不想在這里看著這具尸體,丑死了?!?/br> 伏微聽起來十分驚喜,“好快!我就知道交給你最合適?!?/br> “少來?!碑惢劰澩嗜?,變回人類手臂。林語渡抱臂隱入身后陰影,那副端秀面孔上露出些許得意神色。 他悶聲指責,“不是說好陪我約會么?為什么還要找別人?” “噗?!鄙倥笭栆恍?,“和后輩計較什么?下次嘛?!?/br> “下次?”哨兵挑眉,“下一次是什么時候?總不能在烏瑪約會吧?讓那些腐化墮尸和心肝都被黑海毒爛的海妖當觀眾?”他屈指抵住下頜,含笑道,“也不是不行?!?/br> 林語渡看向不遠處,一道實體門正在空中閃爍輕敞。黃銅把手仿佛被無形之物擰動,向外推出一個半圓,幾乎是在片刻之間,朦朧迷霧便從無法被觀測的陰晦中彌漫開來。 旋即,一根紫色rou觸探出空間之門,rou質吸盤宛如呼吸般翕張不止,對著林語渡揮了揮。 “行了?!彼赶虻厣鲜?,“快點拖走,有礙觀瞻啊懂不懂?!?/br> 觸手卻不急著干活,而是慢吞吞地畫了個圓。 “哈?”林語渡放下手臂,似乎是被氣笑了,“想見伏微?” 這句話像是觸發了什么開關,觸手頓時從溫吞變得焦急,激烈地上下揮舞rou觸。它纏住密語者斷裂的脖頸,將其拖拽了一段距離,門中迷霧如潮水蔓延,剝離了地面和墻壁的鮮血。 “滾開?!?/br> 他暫時離開通訊網絡,以免讓聲音傳向伏微。林語渡瞇起眼睛,冷冷地瞥了它一眼,眸底流露出明顯的鄙夷。 哨兵扯了扯緊繃的唇角,語氣森然,“別想有的沒的,老實做好你該做的事——你以為她會喜歡你嗎?”尾調上揚,他忽地玩味發笑,“哈,小怪物?!?/br> 觸手仿佛聽懂了般,腕足萎靡垂下,慢慢將尸體拖進了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