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9
放完煙火回家,林棉先去洗澡。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差點把沐浴露當作洗發液抹在頭上。 洗完出來時,客廳的電話正響起來。這個點已經過了午夜,大概有人打來拜年,通常是找她父母的。她順手接起,電話那頭卻沉默了幾秒鐘,沒有聲音。 林棉以為是打錯了,便掛斷了電話。 可兩分鐘后,鈴聲又響起,像是專門等她剛走開時才響起一樣。林棉的心跳微微加快,遲疑地再次拿起話筒。 “……方晏?”林棉小心翼翼地開口試探。 過了幾秒對面說:“我們還是有默契的?!?/br> 林棉抓緊電話筒,激動地叫了聲她的名字:“我就知道你會打給我的?!?/br> “我只是來和你說聲新年好?!狈疥痰穆曇袈犉饋懋Y聲甕氣。 “新年好,”林棉說完,想起暑假的事,低聲補了一句,“對不起?!?/br> “天哪,別說這個?!狈疥檀驍嗨?,“那件事,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是我太蠢了?!?/br> 林棉一時不知該說什么,電話那頭傳來她低低的一句:“總之,我還是會離開這里的?!?/br> “別去想那些了,jiejie?!绷置拚f。她并不完全明白方晏為何對離開這件事如此執著,明明還有很多其他的解決辦法。于是她刻意略過了方晏剛才的話,換了個輕快的語氣問:“你下學期會來我們學校讀書嗎?要不要找林聿他們提前幫你補補課?” “才不要,”方晏語氣里帶著一絲輕蔑,“他會看不起我?!?/br> “哥哥不是那樣的人?!绷置迬缀跸乱庾R地反駁。 “你受他影響太深了,林棉。你總是太迷戀過去的一切……你就是那種舊式的人。等你老了,就是另一個淑婆婆?!?/br> “沒有,方晏!”林棉聲音一下子拔高了。 “算了吧。你講話永遠是哥哥,哥哥的?!?/br> “我也經常叫你jiejie!”林棉急促地辯解。 “所以我勸你別再那么依賴我,”方晏停頓了一下,聲音壓低了些,卻更鋒利,“林聿他,呵,他巴不得你一直這樣。你從來沒真正長大過?!?/br> “我要睡覺了?!绷置薮驍嗨脑捳f。 方晏的聲音忽然慢下來,像是把所有鋒芒都藏了回去:“不說這些了。祝你新年快樂??傊?,這個家有你們這樣的人,總不會太差?!?/br> 林棉明白,方晏一直是這個家族的“局外人”。她說話刻薄,只是因為心里有太多委屈。于是,她同樣真誠地回復說:“jiejie,新年快樂。這個家有你在,真的很好?!?/br> 掛了電話,林棉回到房間。被窩早已被電熱毯烘得暖暖的,是mama提前幫他們開的,怕他們守歲歸來只能鉆進一床冰冷的被子。 她關了燈,把自己藏進黑暗和被窩里。試著閉上眼,卻讓腦袋更清醒。她伸手去夠床頭柜上的水杯,摸到冰涼的玻璃,喝一口,像是想壓下什么。 再度躺下時,白天的事情忽然毫無預兆地浮現,像從嗓子眼涌上來的熱氣。喉嚨越發癢,帶著隱約的疼。 她坐起身,重新開燈。暖黃的光鋪滿房間,也照亮她那一點點說不清的煩躁和無處安放的清醒。 林棉只好抽出枕頭邊看了一半的《挪威的森林》出來。她隨手翻到一頁,讀到綠子對渡邊君說:“請在下一次自慰的時候想著我吧?!?/br> 她“咦”了一聲,像是下意識地抗拒,翻了過去。片刻后,又折回來。 “真的想我一次好嗎?就一次?” 她跟著書上的文字默默復述了一遍。明明是撒嬌的語氣,卻被她讀出一種不太明亮的情緒。像是撒嬌之前的等待,又像是試圖被需要的請求。 可愛的綠子,她這樣想著,合上了書。 門不合時宜地響了兩下,林棉連忙把書塞進枕頭底下。 “你今天倒睡得很早?!绷猪沧哌M來,剛洗完澡,半干的頭發貼著額角。林棉瞥見他睡衣右下角印著一個美味披薩卷,看上去沒來由地有些可愛。 “可不早了,你看,都快兩點了?!?/br> “吃藥?!彼斐鲇沂?,掌心里躺著一顆藍色藥片。 林棉掀開被子,半跪著湊過去拿。她忽然發現,這樣的姿勢,他們竟然一樣高了。 她居然能那么輕易地看見一個男生裸露的脖頸,以及他皮膚上淺淺的一圈紅痕,那是毛巾剛擦過留下的,干凈而微熱的顏色。 天吶,綠子的話不合時宜地跳出來了:想著我吧。 她趕緊把藥咽下去。 “你怎么不喝水?傻了?”林聿把桌上的水杯遞過來。 林棉沒接,只說:“早咽下去了?!?/br> 杯里的水微微晃了兩下。 “睡覺吧。我把電熱毯關掉了?!彼麖澭?,伸手去摸她床鋪里側的開關。 一瞬間他的手臂從她眼前掠過,帶起一股清微的香氣,好似貼上了她的皮膚。林棉微微側縮,說:“我自己可以關?!?/br> “哦?!彼D了下,手指輕輕一敲床沿,這才起身拉開門。 他走出半步,又回頭:“明天要早起去拜年,我會叫你?!闭f完,闔上了門。 林棉趕忙喝水把堵在在喉嚨的藥片沖下去。動作太急,水順著杯沿滴落,幾滴灑在床上。 她低頭一看,床單上浮起兩點深色水痕,模糊又可疑,像是不該出現在那里的一種印記。 林棉趕忙掩上被子。 大年初一,拜完各家年后,還要和外婆、舅舅家一起上山燒香。雖不講究搶頭香的排場,卻也是年年不落的規矩。 林棉穿了新衣新鞋,那雙帶跟的皮鞋本就不適合登山,mama特意在車后備箱里放了雙運動鞋。她想著只是走一小段,便懶得換,誰知今年寺廟所在的景區正在翻修,道路坑洼不平,碎石亂撒,走起來格外吃力。 見狀,林槿繞回來勸她回去換鞋。林棉臉上有點掛不住,這樣一來就要落隊,于是什么也沒說,只繼續往前走。 “等會兒別又喊腳疼?!绷猪苍谒箢^說了句。 像是在嘲諷她。林棉忽然想起方晏昨天講的話,回頭頂了他一句:“才不會?!?/br> 便沒人再說話了。越往上走,視野逐漸開闊,日頭也愈發毒辣。敬香的那片空地上,擺著鐘鼎爐臺,香煙繚繞,香火鼎盛,熱意在人群間蒸騰著。 去買香。香燭幾對,細香幾捆,還有那些大柱香:半人高,紅得醒目,上頭燙金字,不外乎“招財進寶”“學業有成”“健康福壽”。有些人實在舍不得落下任何一項,就挑了那種寫著“全家?!钡拇笙?,把所有愿望一股腦兒都交給神仙,像開個清單似的,盡數列上。 林棉小聲嘀咕:“無欲無求是說給神仙聽的,底下全是貪心鬼排隊點單?!毙液谜f得聲音小,只有林聿聽到了側目看看她。 因為開春林聿要去參加競賽,mama特意為他挑了一支“狀元及第”;給林槿的是“文昌賜?!?,寓意明亮,聽著就喜氣。輪到林棉時,mama卻挑了一支“平安順遂”,遞給她時還叮囑:“你最近又感冒,就喜歡瞎折騰,平安最重要?!?/br> 林棉接過香,沒再說話。她知道mama是為了她好,只是這種好里,總藏著一種彼此間的默認,仿佛他們對她的期待,早就在那幾個字里被悄悄寫定了。 點燃蠟燭后,再借火去燒那柱大香,等它燃出火星,要等上一會兒。別人說的也未必不對,林棉自己確實也沒什么錦繡愿望好許,她實在欠缺一顆功利心,這讓在此刻生出一點莫名的挫敗感。熱氣隨著空氣一波波往上,騰得她臉燙起來。林聿站在離她一段距離的地方,熱浪晃動著他的身影,有些輕微的起伏錯位。他把香在火上旋了幾下,頂端“啪”地一聲,就燃了起來。舅舅朝林聿說了幾句什么,他得體地點了點頭,神色從容。大概是些好話。 林棉意識到自己也不是很理解他。他所喜歡的,說到底,多半是別人希望他去喜歡的,而他也剛好不反感罷了。于是林棉也就認為他是這樣的人。他從來不伸張什么,也極少表達對一件事真正的熱情。在這么長的年歲里,他幾乎不和她聊那些幽微細碎的體驗,比如夢境、擔憂、電影橋段、迷戀的味道。那種從小到大的親密感,好像也是被一層又一層重復迭加的日常磨成的幻覺。他在別人面前總是合宜而溫和,她一向覺得那是他的脾氣使然?,F在卻有點說不清,那是不是某種隱形的隔離。她甚至無法想象他對愛濃烈表達的姿態,或許是某種慣于體面的動作,一只手,遞出時像親人,也像別的什么。 “你的香好了?!本四冈谝慌蕴嵝?,打斷了她的思緒。 此刻林聿正站在空地前,朝東西南北四方依次彎腰,身影被香火與陽光拉長,落在煙霧里,有些虛晃。她站在原地,掌心還握著那支“平安順遂”,忽然覺得,這四個字其實也挺適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