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血流
新歷89年八月初七,是謝永明從醫以來心情最為沉重的一天之一。 這日,他于半夜臨危受命趕往東溝村,與護士梁紫雯等人合力奮戰整整一夜,片刻不合眼,才終于將一個名叫陳怡的難產母親以及她的兩個孩子從鬼門關中搶救回來。事后,本該感到高興的他卻是心事重重,面色冰冷,內心并無什么喜悅。 有好幾件事讓他感到很不爽。 當夜搶救陳怡時,因為情況緊迫來不及轉移,謝永明只能在孕婦家中為其現場接生。陳怡的丈夫薛耀祖不顧醫生勸告堅持陪產,謝永明本以為對方是個心系妻子安危的好丈夫,卻不曾想,薛耀祖在看到妻子下體私處因為難產撕裂而大出血時,竟偷偷湊到謝永明耳邊道出一句話,只說是“娘們下邊出血太多不吉利,害怕會影響日后夫妻生活”,當場就把謝永明氣得冷笑一聲,心也涼了半截。 除此之外,謝永明想起,與薛耀祖剛見面時,這人就偷掖著問過自己“能不能優先救小孩”的問題,在聽說“法律上規定優先保大”后,其人臉上便現出一股復雜神情......聯想到彼時彼刻的種種情形,謝永明只覺心里堵得慌,精神緊繃到極點。 “早就知道現代文明社會也會有無恥的蠻人,沒想到今天讓我碰上了?!?/br> 也幸虧謝永明職業素養了得,不斷在腦海中提醒自己要穩定情緒,才終于抑制住心中已然翻騰的思維,頗為坎坷地做從死神手中搶回三條人命。 等孕婦事后被送到醫院療養,事情暫告一段落后,謝永明獨自一人站到醫院最高樓的天臺上,張目遠眺,回想起了當日情形的點點滴滴。 要說當晚最兇險的時候,陳怡失血過多危在旦夕,謝永明幾乎已經無計可施......電話聯系距離最近的醫院申請血液援助,也只得到了“調用血液資源需要時間申請和領導審批”的答復,可若是真要等到醫院把一切手續辦好將血送來,恐怕事情早已了結。 當其時,鮮紅的血液不斷從孕婦下體的撕裂處涌出,血腥味充斥在整個房間中,挑動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 謝永明記得,自己那時曾一度心生放棄的念頭,他心里清楚,以當時的情況和條件而言,他已經用盡了一切的常規醫療手段救治病人,卻依舊是回天乏術。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v然醫生醫術再精妙,沒有血液補充,失血過多的病人早晚會死。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就在謝永明松了一口氣打算向薛家人宣布救治行動不容樂觀的前一瞬間,已經昏迷了許久的孕婦陳怡突然回光返照般地睜開眼醒來,并輕握住站在她身旁的梁紫雯的手,語氣顫抖著請求眾人照顧好她腹中的孩子,言畢便再次昏了過去。 那一刻后,謝永明眼神晃動著想起了些什么,心里頗有些觸動,再也不忍心就此放棄眼前的生命。 然而常規方法已經用盡,要想救人,剩下的唯一一條路,便只能鋌而走險。 “現在情況怎么樣?” “再不輸血,最多再撐半小時?!?/br> “醫院的援助為什么遲遲不到?單靠我一個護士和你,根本忙不過來?!?/br> “……” 萬般無奈之下,謝永明匆匆幫陳怡做完一系列的簡單止血措施,隨即便從現場眾多的醫療器械中選取出一個圓筒狀的不知名金屬器物,聲稱它能在短時間內抽取健康人類的鮮血加以改造,從而生成能夠用于救治病人的血液......由此,用了些許時間調試好機器后,謝永明當場設立臨時抽血點,呼吁薛家在場同血型的人獻血,可眾人卻紛紛找借口推辭,薛耀祖也以“不知道血型”為由直截了當地拒絕了獻血的提議。 謝永明又提出說他手上的醫療器械能測出眾人的血型,薛耀祖等人依舊不愿配合,只稱自己暈血,無動于衷。 面對躺在床上鮮血染身的妻子陳怡,胡子拉碴的薛耀祖眼神出奇的平靜,時而哀嘆連連,時而小聲嘀咕:“也就是當年看這娘們漂亮才娶了她,早知道她這么沒用,生個孩子都能這么麻煩,我也就不用遭這罪了......” 謝永明耳朵靈敏,隔著四五步遠的距離便聽到了薛耀祖的埋怨,心里冒火,礙于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卻也不好發作。 時不待人,在勸說眾人獻血無果后,謝永明再次感受到了沉重的壓力。 現場醫療條件有限,而他又無法施展更有效的措施。所幸,在問過薛家人后,他心中一動,得知陳怡曾經多次獻血,而獻血證上記錄著的她的血型和謝永明的血型一樣,都是典型的O型血。 了解情況后,謝永明心生出了抽自己血救孕婦的想法,卻也猶豫片刻,陷入了沉思。 同為醫學院出身的梁紫雯見狀,很快就猜出了謝永明的意圖:“你在想什么?你該不會想抽自己的血救人吧?” “是。我確實有這種想法,”謝永明無奈苦笑,“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別的方法可以救急?!?/br> 梁紫雯聞言,當即將嘴湊到謝永明耳邊,壓低了聲音:“先不說你又救人又獻血能不能撐得住,就說輸血這事......你現場臨時抽的血有質量保證嗎?平時醫院里救人用的血,可都需要經過層層篩選和調配,之后才能輸到病人身上?!?/br> “不瞞你說,我并沒有百分百的把握,因為眼下這臺機器是我和朋友私下制造出來的新物件,還沒在現實生活中運用過?!?/br> 梁紫雯頓時愣住了。 “你在說什么?環境太差又沒血液援助,你已經盡力救人卻救不成功,還是可以被理解和原諒的......可如果你私自使用不正規的醫療器械救人,很可能釀成醫療事故,最后被人告上法庭定罪,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沒得選。這事做了,她可能能活,而如果不這么做,她一定會死,”謝永明微蹙眉頭望向躺在床上臉色慘白的陳怡,“或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來這地方,事到如今,我已不能收手?!?/br> “我不同意?!绷鹤霄┓磳Φ煤苤苯?。 謝永明卻是執著:“事情責任由我一人承擔。如果你實在不愿意,我允許你立刻離開......現在就走的話,還來得及?!?/br> 梁紫雯咬緊牙,默默看著謝永明好一陣,最終出門而去,沒有回頭。 梁紫雯走后,謝永明下定決心,也沒了顧忌,當即開始執行自己的計劃,短時間內便從自己體內抽出五百毫升血液,經由機器處理過后得到三百毫升的可用血液,雖然依舊可以稱得上是杯水車薪,卻也終于能稍微緩解失血者的險情。 謝永明明白,自己唯一的任務就是拖,拖到別的醫院派人來支援為止。 他早就打電話聯系了附近所有的醫院請求支援,可卻是遲遲不見人來。 其后,謝永明又抽了幾次血,頓感心率飆升、體溫驟降,連帶著口也渴了起來......在場的薛家人見他臉色蒼白、面無血色,知道他已是撐不住了,卻也不多過問,只是冷眼看著。 那時候,陳怡,這個薛家媳婦難產的事早已在東溝村里已經傳開。有幾個別家的年輕人湊因此過來看熱鬧,在了解情況后,自愿要獻血,卻都是血型不符;危難關頭,又走來幾個上了年紀的中年人,男的女的皆有,都主動申請要求獻血——得到他們幫助,這才緩了難產孕婦的燃眉之急。 可即便如此,孕婦陳怡仍是深度昏迷且處于生與死的邊緣線上,危機依舊沒有解除。 另一邊,薛耀祖眼見眾人涌進自己家中,心中隱有不安,便突然帶著幾個薛家人驅逐前來幫忙的村民,又吼又叫,指著鼻子大罵鄰居們多管閑事,只三兩下就將人趕得一干二凈。 這下,謝永明終于徹底無計可施。 他已瀕臨極限,不可能再抽自己的血,否則他的小命也得立刻搭在這里。 也是在他累倒前的最后關頭,市醫院的醫生們終于趕到薛家,而帶著他們趕來的人正是梁紫雯。 直到那時謝永明才知道,那個曾與他并肩作戰的護士并沒有一走了之,而是去搬救兵了。 “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說罷,謝永明便因過度勞累而跌在地上,與孕婦陳怡一起被抬入了救護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