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終章
樹蔭下,謝永明感覺自己快死了,可他還不想死。 隱約望見天邊夕陽緩緩落下的同時,他感到自身血液的流動速度正在變慢,且身體的溫度還在逐漸變涼,也因此,這位坐在輪椅上須發盡白的老人莫名地感到了一陣悲戚......面對眼前種種異象,謝永明內心生出陣陣無力感,想要有所抗爭,雙腿肌rou卻是酸軟得連站都站不起來,哪怕耗盡最后的一點意志力,也僅僅只能維持住微弱的呼吸。 恰此時,一道昏黃霞光透過云層,映照在那暮年之人臉上,給予了他一絲溫暖,也喚醒了他內心深處的最后一絲斗志。 心有所感,片刻后,謝永明眼中原先渾濁的光彩重新變得清澈起來,緊接著便抬頭挺胸,強撐著微顫的身體擺出一副端正坐定的姿勢。 “死便死,但至少要死得體面一些......恐怕,這就是我人生最后的歸宿了?!?/br> 一語道畢,謝永明緩緩合上雙眼,任由周遭事物漸漸陷入昏暗之中......此時的他內心或許仍有不甘,然而在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面前,身為凡人的他也只能選擇接受這樣的結局。 仰起頭顱,有尊嚴地死去,這便是他最后的選擇,僅此而已。 腦中思緒漸趨平靜,就在世間的一切都將歸于虛無時,一道溫婉的聲音卻是不合時宜地從謝永明身后傳來,將他從死亡的邊緣線上扯了回去,如夢初醒。 “阿明?” 恍惚間,謝永明似乎聽到耳邊有道熟悉的輕柔女聲響起,眼皮微合的他當即被驚出一身冷汗,驀然睜開雙眼,緩緩轉頸抬頭,看見已然站到自己身旁的白發女人,心中頓感五味雜陳……沒想到,即使在這荒涼偏僻處,對方竟也還能找到自己。 生于人世八十余年間,天底下唯有這一個人總是這樣,在他最無能為力的時候出現。 “姐,你來了?”與近旁身著純白色常服的女人對視只一眼,已是強弩之末的謝永明強撐著笑了笑,“你一個人過來的嗎?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br> “不止我一個人,阿晴和阿茗他們也來找你了,現在就在不遠處......要不是記得你說過喜歡來這附近看日落,也許我還真就不會找到這里,”女人說著,脫下身上披著的外套覆到謝永明背上,語氣中帶著些許責備,更多卻是疼惜,“你也一大把年紀了,身上有病就消停點,別到處亂走,一個人在外面閑逛被風吹著涼了怎么辦?” “謝瑜,”無甚征兆的,謝永明突然轉移話題,并久違地直呼起身旁之人的名字,聲音干澀沙啞,“今日的夕陽,我只想和你一個人看完......所以,阿晴和阿茗那邊,能請你發個消息讓他們別過來嗎?就當是我的一個請求?!?/br> 他這一番話說完,現場頓時陷入了一片死寂。 面對來自jiejie的疑惑目光,謝永明不得已又補充道:“我是認真的?!?/br> 謝瑜皺起眉頭看向謝永明,猶豫片刻,雖猜不透弟弟的意圖,但最后還是按他所要求的那般,拿出手機撥通號碼,與電話那頭的人嘀咕幾句,交代對方換個地方找人,隨即便掛斷了通訊。 此時,殘陽已徹底沉入西山,隨著最后一道霞光向西退散而去,夜幕已然降臨。 晚風撫臉而過,掀起謝瑜絲絲發縷,幾道白絲垂落眼前,卻是擋不住她看向謝永明的視線。 兩人沉默許久,終是謝永明先開了口。 無論先前在心中醞釀了多少詞句,此刻,話到謝永明嘴邊,卻是只剩下一句—— “姐,對不起?!?/br> “對不起?為什么突然說這些?!敝x瑜字斟句酌地說著,額頭上一行白眉皺緊。 “我太自私了,不管是幾十年前,還是現在,皆是如此......”謝永明輕聲道,“當年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用盡手段,如今我偷偷一個人跑出來,害得全家人為我擔心,歸根結底都可以總結成兩個字——自私?!?/br> 謝瑜聞言,抬手輕撫他肩,指尖微顫,一時默然無語。 有些虧欠,不必說出口;有些原諒,早已給予。 感受到肩上傳來jiejie手心處的熱量,謝永明又再低聲補了一句:“之所以突然說這些,是因為我很感慨。想我一生無常,年輕時種下的因,此刻都變成了果,化作疾病纏繞我身,使我骨rou劇痛,日夜不能安眠?!?/br> 這邊謝永明話音剛一落下,那邊謝瑜下意識地便摸向口袋里的藥瓶。 “你哪里痛?我隨身帶著特效藥,你先吃點......” “不用了,”謝永明使盡力氣,輕抬起手臂并擺了擺手,“真要想遠離病痛的話,我在年輕時就該多保養身體,又何必等到現在才吃藥?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病已入膏肓,吃什么藥都是沒用的,與其垂死掙扎弄得狼狽不堪,不如坦然接受即將到來的一切?!?/br> “你口中,‘即將到來的一切’是指什么?”謝瑜問。 “死亡,無可挽回的死亡?!敝x永明坦率直言。 謝瑜再度沉默了。 她無法相信,眼前這個與自己朝夕相伴了數十年的男人會說出“我命將盡”之類的話,她更不敢相信,這一天會來得這么突然......可謝永明堅定卓絕的眼神卻是在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她,對方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在開玩笑的。 “死亡于我而言并不可怕,我只怕,我所深愛的事物會在我死后不得安寧......本來今天我已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準備悄悄死去,卻沒想到你卻找到了我,”謝永明有氣無力地說著,隨即從衣袋中掏出一張紙條,慢慢遞入謝瑜手中,“所以,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再對你有任何隱瞞了?!?/br> “這是?”接過弟弟遞來的紙條時,謝瑜滿心皆是疑惑。 “遺書,也可以稱之為簡略版本的遺囑......除此之外,我還在家中留了一份更詳細的遺囑,就鎖在我們床底下的保險柜里,只有你的指紋才能解鎖打開?!?/br> “你的病真的已經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了嗎?或許我們可以再找醫生談談......” “我的身體情況我自己最清楚......生老病死,人間常理,不是現如今的醫學水平所能逆轉的?!?/br> 言至于此,謝瑜愣了一瞬,而后便紅了眼眶,再也抑制不住內心悲痛,不禁潸然淚下,淚濕滿襟。 眼見jiejie情緒即將失控,謝永明心如刀割,只得咬著牙使出渾身解數,強作鎮定牽過謝瑜的手,輕撫她的手背加以撫慰。 “姐,雖然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已經無可挽回,但傷心歸傷心,我接下來要說的一番話,還請你振作起來將它記清楚,答應我,好嗎?” 謝瑜無奈,只能強行收拾心情仰起頭來,盡可能地將打轉的眼淚禁錮在眼眶中,而后道出一句:“我在聽,你說......” 謝永明當即擰緊眉頭開口道:“這我要說的第一件事,也是最為要緊的一件事,和‘零號zigong’有關......我死后,你便是全世界唯一一個掌握相關技術的人,你一定記住,千萬不能讓除你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知道這項技術掌握在你手中,否則我們謝家和整個世界都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這其中的利害關系,你明白嗎?” 謝瑜噙住淚水,語聲哽咽:“這事,你不說我也懂......我早就做好了將這秘密保守一生的準備,只要我還活著,它就只能被藏在我心中,等哪天我也要死了,我順手就把它帶進土里,絕不會讓它現于世人眼前?!?/br> 收到jiejie的回應后,謝永明發自內心地長舒一口氣,倍感欣慰,下意識地便點了點頭。 “有勞你了,姐......然后還有第二件事,和阿晴還有阿茗有關。我死后,能管教他們姐弟二人的,也就只有你這個當媽的了。謝晴和謝茗天性善良,為人處世時總是會抱著不切實際的想法,雖然都已成年,但還是很容易遭受挫折,也很容易被人坑害,在這方面你要留足心眼,不得不防?!?/br> “這件事你已經跟我提過很多次,孩子們都已經長大了,你能不能少cao點心?” “可是,即使已經親眼看著他們長大成人,他們在我眼中終究都還只是孩子,我實在是不想讓他們像我一樣半輩子都活在內心無止境的煎熬中,這實在是太痛苦,”謝永明眉眼低垂,想到未來的種種不可預測之事,只覺內心煩悶又無端徒增了些許,“謝晴與謝茗兩個人中,謝晴這個當jiejie的性格尤為激進,為了追去心中的理想甚至會拼上一切,實在是讓我放心不下?!?/br> 謝瑜苦笑:“你還好意思說,也不知道阿晴她這性格是遺傳誰的?又是跟誰學的?” 謝永明接過話茬:“不管怎么說,這事,你盡力而為吧,憑你的能力,一定能護他們周全......下一代人未來的事會怎么發展,不是我們這些老一輩的人所能完全預測和掌控的,可就算是這樣,我們也要盡可能地去引導他們,努力讓他們過得幸?!恢故俏镔|生活上的幸福,還有精神層面的幸福?!?/br> 謝瑜駁他:“凈說閑話,這些事你不交代,難道我就不會去做嗎?可別太小看我?!?/br> “是我啰嗦了,如今死到臨頭,我才發覺自己有太多的話想跟你說,一時半會根本說不完,”人聲漸微,謝永明露出滿臉無奈的笑,“我生前所擁有的一切,財富、名譽、權力和地位,在我死后便會形成空洞,終歸會人來繼承,這是個很重的擔子,不是輕易就能負擔起的......這一輩子,我受了你太多照顧,無以為報;如果有來生的話,我一定不要再當你弟弟,而要當你哥哥,把你捧在手心里護著,不讓你受半點委屈?!?/br> “好了你別再說了,”驀然發聲打斷弟弟說話,謝瑜面上愁容不減,彎下腰輕輕摟抱住謝永明,眼中瞬間又涌出一大團淚水,“以后的事,我自會處理好......至于現在,你能不能珍惜眼下的生活,好好地活著?聽完你說這么多,我還是不允許你就這么死了?!?/br> “jiejie說的是,”謝永明亦是紅了眼眶,“剩下的事反正遺囑里都有交代,我也就不浪費力氣繼續說下去了......說起來,我已經很久沒和你一起看過夜景,不知道你現在還有沒有足夠的力氣推我到附近山腰處的觀景平臺上去?今晚天空云少,我們一起登高賞月,也很好?!?/br> 聽了弟弟的話,謝瑜失神剎那,而后便迅速用手撫掉臉上淚水,推動坐在輪椅上的謝永明往山上走去,一路并不多言。 等到了山上觀景平臺處,恰逢圓月高掛,萬里云稀,謝瑜和謝永明見了,頓覺心境開闊、釋然不少,連帶著面上的愁容都少了幾分。 “姐,你后悔嗎?”謝永明突然發問。 謝瑜頗有些疑惑地覷了他一眼:“后悔?后悔什么?” “你會不會后悔當年幫過我,”謝永明喃喃將心中所想道出,聲音越發低沉,“記得我十四歲那年,在太祖母的壽宴上惹了禍,被老一輩人罰在老家宗祠里下跪三天兩夜,期間滴水不進、粒米不吃,也不許與任何人接觸......要不是你偷偷給我送水送餅吃,恐怕我就算不渴死餓死也會落下殘疾。那幾晚,你我也曾像現在這樣,互相依靠著在宗祠的庭院中賞月,你還送給我一個‘星光琉璃瓶’,這事,你應該還記得?” 謝瑜笑著應他:“當然記得。我還記得,那時候你還當著我的面在宗祠的神像前下跪發誓,說什么‘從今往后要安安分分做人,再不惹事’,我居然還信了?!?/br> “其實當時我還在背地里對神明發過另一個誓,并且最終還實現了,只不過我從來沒有跟別人提起過這件事?!?/br> “你這一輩子就沒有過安分的時候,了解你的人都知道這一點?!?/br> “所以,如果那個時候的你能預知未來,從而得知我這個人不安分,你還會選擇幫我嗎?” “這個問題,要問當年的我才能知道答案了,”謝瑜將目光投向遠方,音正聲輕,“我只是個普通人,也只是個普通的jiejie,不論是七十多年前還是現在都一樣......我既不能預知未來,也不會妄想著去改變既定的事實,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自己可以做和應該做的事而已?!?/br> 謝瑜道明態度后,謝永明和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兩人相視無言許久,隨后都呆呆地抬頭望向天上皎月,仍由時間靜靜流逝。 有jiejie陪著,謝永明感覺自己生命流逝的速度放慢不少,然而,正如蠟燭燒得再慢也會有燃盡那天一般,此刻,他的生命也終于走到了盡頭。 “姐,永明自私,先走一步了......往后的路,你慢慢走,我會一直在天上等你?!?/br> “好?!?/br> 得到謝瑜肯定的答復后,謝永明頓覺心情舒暢,身上也沒了壓力和痛楚,腦海中卻是涌現出一股濃厚困意,將衰老之人的遲鈍思緒逐漸剝離......意識到自己大限將至,他只覺眼皮愈發沉重,在突破某個臨界點后,終是重重地合上了雙眼。 “再見了,姐?!?/br> 此一去,便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