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探獄
阿花硬把他從宴席上拽走,累得滿頭大汗,白菜豆腐湯也沒喝上。玉應緹瞪著亮晶晶的大眼,摟定她的腰不撒手,唧唧歪歪撒嬌喊疼。問他哪里疼,卻不說;再問怎么個疼法,還是不言語。 新仇舊恨涌上心頭,阿花真想一腳蹬死他算了。 偏他眼底含著淚,絮絮叨叨說了許多“我的心你根本不懂”“你這負心的女人”云云,阿花頗費了些手段堵他的嘴。直到他昏昏然一頭睡倒,阿花才長出一口氣。 神魂離體的法術,她并不是第一次施展。要緊的是rou身不可落在別有用心之人手中,否則魂身無法合一,可就出大亂子。她事先與木香木蓮他們演練得爐火純青,這才放心施展。 她反鎖窗戶門扉,玉應緹睡得和死豬一般——自有她下在杯中的安神藥粉一半功勞。阿花端坐在床,單手掐訣,魂魄自頭頂百會破體而出,飄飄忽忽向外飛去。 沒有東西能瞞得過老虎的鼻子。宴會嘈雜拋在腦后,她循著氣味摸排至到殿后一座青銅大門。擠進門縫之后,便是幽深無光的走廊。巨獸業已化為白骨,日夜不停地向來人伸出獠牙,身體卻消弭于黑暗當中,為巖壁接連吞噬。 階梯無限延伸,深淵沒有盡頭。 她聞見濃烈腥味,是血液年深日久,反復交融干涸的味道。人血、妖血、獸血,夾雜水汽的潮濕。那一縷妖息分開迷霧,鮮明地撞進鼻子里——阿花忍住眼淚,逼著自己加快速度。 終于見到了。 皮毛、白骨和血糾結成干癟的、孤零零的一團,簡直不能稱作人或獸。她小心越過水面飄上前,嗓音喑啞干澀,喊不出曾經活色生香的名字。 “蘭濯,蘭濯……”她不敢大聲哭,拼命壓著嗓子,“蘭濯你醒醒……” “他不會死的?!币粋€如蚊吶般細小的聲音,從旁側牢房中傳出來,“你是阿花jiejie嗎?” 阿花還不曾從驚痛中回過神,只見牢門邊上匍匐著一個瘦小的、臟兮兮的身體。 “他昨天拜托我,如果有一個大眼睛高鼻子,身材又高又壯的漂亮jiejie來這里,就讓我告訴你他沒事,只是傷有點重,需要龜息修煉恢復元氣。他還說,如果叁天后他醒不過來,不必管他,直接帶我們逃出去?!?/br> 阿花震驚之余,勉強收斂心神:“你是凡人,怎能看得到魂魄?” 對方點點眼皮:“蘭濯用血給我開了眼睛,然后我就看得到了。jiejie,你不認得我了嗎?” 阿花使勁兒地盯著那張沾滿灰泥的小臉,搖了搖頭。 “我是李家莊人氏,姓李,名叫玉娘?!?/br> 久遠的記憶奔涌而來,山中潺潺溪水、哭泣亡魂、滿地的蜈蚣精……一道驚雷劈過她的腦子。 “你是……春娘的meimei!”她喜極而泣,“春娘的meimei玉娘!” 原來那日春娘姐妹得入輪回前,曾給家中小妹托夢,夢中將阿花義斬蜈蚣精一節悉數告知玉娘,是以今日,她方脫口而出阿花姓名。 來不及潑灑眼淚,她著急詢問與玉娘一同關押在此的凡人還有多少。 “原來還有許多,最近只剩幾十個了?!崩钣衲锏吐暤?,“那些鴨子鸚鵡捉來好多童男童女,每天拷打恐嚇,還把那些嚇傻嚇昏的孩子們綁起來放血,幾大碗幾大碗地端走,那哭聲聽了好幾天睡不著覺。蘭濯偷聽他們說話,說那是魔主的藥?!?/br> 即便阿花眼下是個飄飛的魂魄,仍舊感覺氣沖到頭頂,耳朵嗡嗡作響。 “他們有沒有說,那是治什么的藥?”她咬牙切齒地問。 玉娘搖了搖頭。 其實根本不必問,神通廣大道行深厚的魔尊,能有什么傷治不好?早知如此,當初她就該不惜一切,將他灰飛煙滅。 阿花不辭辛苦,給牢房里關押著的每一個人都畫上了護身法咒——這還是當時在蜀中時,林寂特地為她創立的。只消灌注法力畫在手心即有效力,人與妖皆通用。 “jiejie……你這樣幫我們,萬一被發現了怎么辦?”玉娘有些焦急,雖然阿花不肯透露太多,她卻猜出幾分她的處境。 “要是被發現了,正合我意?!卑⒒ㄝp輕捧住蘭濯傷痕累累的狐貍爪,小心落下法咒最后一筆,“我本就為這件事來的?!?/br> 阿花卡在藥粉失效之前,飛快地將魂魄塞回rou身。她的動作十分麻利,甚至還有功夫打了個盹兒。 唔,嘴唇濕濕熱熱,還癢癢的。 阿花猛地睜眼,看見玉應緹那張臉,立刻打了個哆嗦。 “怎么了……”玉應緹見她神色不對,立刻低頭俯身來抱她,“不高興嗎?是不是又有誰惹了你,告訴我,我來解決?!?/br> 她的腦子膠著許久,才找回正軌。 “我死了,全都死了,他們要殺我?!卑⒒ǘǘǖ乜此?,一雙金瞳炯炯,“陵山毀了,青丘沒了,山溝全是死人。死了七八天的人你知道是什么模樣嗎?全身都脹大了,一碰胳膊就掉下來,又濕又黏……人腦袋咕嚕咕嚕滾到我腳邊,爛了一大半的嘴一張一合,問我他為什么死了,我答不出來?!?/br> 玉應緹不大理解夢魘,他自由出入旁人夢境,自己卻一向無夢可做。夢就是夢,醒來再回味,便是無病呻吟了。 他雖不屑,對她到底不同。她皺眉他跟著憂心,她落淚他也不免心痛,壓箱底的軟話一口氣倒出來:“乖,你看看我,夢是反的。你不是好好的嗎?跟我在一起,沒人敢動你一個手指頭?!?/br> 豈料阿花根本不聽,兀自咬牙切齒:“就是你,你殺的?!?/br> 玉應緹一時不清楚她是否清醒,只得順著她說:“好,是我殺的?!?/br> 阿花怔怔地看他,眼圈泛紅。橫豎只哭這一場,爾后登時斬斷,權作不負當年錯認恩人孽緣。 臉頰緊貼冰涼黑袍,花紋盤繞掙扎,硌痛皮膚,她第一次主動抱他?!捌鋵嵨矣芯湓?,一直沒能和你說?!卑⒒ㄝp言細語,“剛見面那天我嚇壞了,沒認出你,叫你很難過吧?!?/br> 玉應緹緊緊擁著她,胸膛劇烈起伏,許久才囁嚅著開口:“沒有,你認得我就好,其實我,我沒難過……” “我那時不懂你的心,一時沖動做了傻事?!卑⒒p手環著他的腰,“刺你一刀,我亦有愧,后來甚至不敢來見你。就是怕你記恨我,不愿見我?!?/br> 玉應緹長長吐一口氣。她聽得出,他竭力忍住哭腔揶揄她:“你既怕我不見你,還……還一路打上門?不怕我生氣,一口把你吃掉?!?/br> “你吃吧?!卑⒒〒P起臉蛋,眨眨眼睛,“臉上的rou最嫩,隨便吃?!?/br> 然后她就被響亮地親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