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出發
阿花最后累得一頭睡倒,醒時紅日高升,窗外彩霞漫天,童兒笑鬧聲不絕。 這些都是養在陵山上的小弟子,阿花從前上山倉促,不曾見得仔細。如今大的識字了,小的才剛會走,小嫣站在在他們中間,儼然是個穩重成熟的大姐模樣。阿花每天牽著十來號小豆丁滿山亂跑,十分快活。 “jiejie!jiejie!阿花jiejie!”小嫣費力扒窗臺,脆生生叫她,“快來編花環!” 說起來,這一手功夫還是晏府中巧手婢女教給她,她轉而拿來哄孩子們玩耍。有采各色花枝編做花環的、也有折下柳條捆扎成提籃的;揪幾根長草葉,三兩下折作蟈蟈蛐蛐叫知了,都不是難事。孩子們玩得熱火朝天,將這些頑器分送諸位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其中尤以秦知月與林寂得著的最多。 她鬧鬧哄哄和孩子們玩了大半日,眼見日落西山,便領著小弟子們回房,親自打水洗澡束發,一個個收拾干凈整潔,領著他們來見林寂。 林寂才下晚課,正在房中靜坐。遠遠聽見一群凌亂足音,踢踢踏踏地上樓,再就是門扉吱扭—— 只待她躡手躡腳,一頭撲來。 “哈!”阿花得意揚揚,“嚇一跳!” 林寂忍俊不禁,少不得從著她的稚嫩把戲:“不知圣姑臨世,在下膽戰身搖,幾不能語?!?/br> 小弟子們有樣學樣,爭先恐后地往他膝上爬。林寂挨個揉揉他們的臉蛋,又問過功課,才松手讓他們回去。 “今天去哪兒了,跑得滿頭是汗?!彼⒒ǖ陌l辮,順手摘出草葉,“又教他們爬樹?” “沒爬樹?!卑⒒ㄒ话衍浌穷^賴在他懷里,動都不動一下,“我足足想了七八天,有個事要同你商量?!?/br> 她說:“我要上昆侖山?!?/br> 林寂自然不同意,昆侖乃是神山,非修為深厚之大成者不可入,阿花不死也要扒一層皮。況且他根本不在乎什么昆侖火種,不過一雙眼睛,廢了便廢了。只要阿花安穩一日,他便安心一日。 “為什么?”阿花全然不理解,嗓門一聲高過一聲,“我們不是說好了嗎?你若不愿,我就自己偷偷去!再不濟,我索性把藥力全逼出來,包你明天就好!” 林寂被她吼得怔了一下,張開手想抱她,卻被她扭著身子躲過。 “我一定要上昆侖山?!彼穆曇魩еc哭腔,“不然我就在這里,把炎火丹藥力逼出來。二選一,你選一個?!?/br> 她的急脾氣換來林寂長長的嘆息?!拔沂裁炊疾贿x?!彼麅A身探她的手,“炎火丹煉不煉得成,我不在乎?!?/br> 阿花哭喪著臉,急得直跺腳:“怎么能不在乎呢!我們明明說好的……” “權當我背信棄義,毀約在先?!绷旨沤K于摸到一片衣袖,順勢將她擁進懷里,“我只想你平安無事?!?/br> 阿花把玩發梢的手頓了一頓,半晌沒有說話。 “還有件事,不知怎么和你們講?!边^了許久,阿花舔舔嘴唇,勉強笑道,“我聽見蘭濯腳步聲了,萬一他一會兒要揍我,你可得攔住他,知不知道?” “我倒要聽聽——” 話音才落,門口閃出蘭濯素銀衣袍一角,“有什么,是值得我揍你的?!?/br> 當時阿花身處魔域,天然壓制修為,加之日夜心緒難寧,看不穿化身幻象,亦記不起細枝末節。幸有龍女兩杯茶點化,方從頭憶起前塵往事。 他們原是見過面的,在夢里,在許久許久之前。 她在下陵山的半路上救下他,帶回翻斗山悉心養護——她出得水潭便看穿了,黑霧才是他真身本相。她當時救下的,無非是個被奪舍的死兔子一只。后來他因故離開,只在云霧昭昭的夢里,向她道過一聲別。那句“救命恩人”,喚的是她,而非自己。 他身上有她贈的虎牙,即便逃去天涯海角,他亦有辦法找到?;蛟缁蛲?,只是時間問題。 蘭濯一如既往鎮定:“既是你的,給出去,自然拿得回來?!?/br> 這恰恰是阿花最擔憂的?!拔以谒砩蠜]找到……”她耷拉著腦袋,“依他的瘋勁兒,咬碎吞下肚都有可能?!?/br> 蘭濯無言,她不安地磨蹭膝蓋:“當初我救下他的命,此事自我而起,該由我負責。我一定會殺了他?!?/br> “你可曾后悔?”白狐目光灼灼。 阿花搖頭:“他罪惡滔天,自有他的孽障。我救人,從不后悔?!?/br> 蘭濯欣慰地笑起來,贊賞地摸摸她的頭:“不猶豫不后悔,這才是好姑娘?!?/br> 老虎重諾,說一不二。煉制炎火丹暫且擱置,阿花另有大事要辦。再拖下去,就等不及了。 蘭濯天不亮被她搖醒,燈下白晃晃半幅身子在眼前晃啊晃,昨夜強壓的火氣險些竄到頭頂。 “穿衣服?!彼麊≈ぷ?,閉上眼睛不看她。 她之前隨手丟在他房中不少衣物,蘭濯一件一件洗凈收好,這會子剛好換上。阿花性急,不要他梳辮子,風風火火挽起滿頭長發。 “我們趁天亮之前下山?!?/br> 蘭濯很是訝異,眼里含著一泓潤澤的笑:“這么著急,難不成同我私奔?” 阿花歪著頭,說大差不差:“我們去蜀中,削了他們的山頭兒,給你兄弟報仇?!?/br> 難得聽她語氣輕俏,仿若多年以血鑄就的恩仇,片刻就能消弭無蹤。蘭濯深知她絕非浮躁乖戾的脾性,從不打無準備之仗。今日成竹在胸,想必已經做足萬全準備,也就任由她一路拉拉扯扯。 他二人方下得山來,路中間不偏不倚橫著一位白衣瘟神。阿花歡歡喜喜揮手叫道:“收拾好了,我們就上路吧!” 蘭濯面色不善,低聲質問:“你離了瞎子活不成么?我自家報仇,不要他仙門人橫插一腳!” 阿花早料到會如此,雙手一勾他的脖頸,悉心安撫道:“我先前仔細想過,倘若大刀闊斧殺過去,難免打草驚蛇。俗話說得好哇,多個夫君多條路,少個對頭少堵墻。屆時我們隱蔽身形,掐準時機一招制敵,豈不比直闖大門來得好?!?/br> 蘭濯冷笑一聲:“多個夫君多條路,你這俗話真是能屈能伸?!?/br> 阿花抱著他用力親了幾口,總算消去些許戾氣。 三人雞飛狗跳地趕路,搶在天黑之前排隊入城。老虎鼻子靈敏,百丈開外就聞見空中淺淡的酸腐氣。街上百姓,不論男女老少,皆是印堂灰黑、神色委頓,阿花不由得暗暗一驚。 林寂并起雙指,嘴唇無聲翕動,在她掌心凌空畫上幾筆。阿花不敢探頭探腦大肆觀瞧,起身拉拉蘭濯的衣袖,低聲道:“城中有古怪?!?/br> 蘭濯豎起一根手指壓在唇上,對她點點頭。 歷代仙門世家大族,多聚集于蜀地一帶。此地形如聚寶之盆,風水奇佳,鐘靈毓秀,引得許多精怪隱于其中修行,其中大成者以一條千年白蛇為首,又是一番俗世闖蕩浮沉。 此等仙門集聚之地,自當風清氣正,緣何百姓個個氣息污濁不堪?三人一行悶頭住進驛館。阿花心中不住地打鼓,不顧店小二詫異神色,執意只要一間房。 其時日落西沉,天色漸暗,城中酸腐之氣愈盛。阿花推窗觀望,只見街上過客蟻行匆匆,挑扁擔的、牽馬車的無不面色如常,大聲吆喝叫賣。街邊袖手的幫閑,會館走貨的行商,該閑的閑,該忙的忙?;ń至锛t燈籠悠悠掛得老高,歌聲笑語一股子一股子地從雕花窗欞里噴涌而出。阿花忙捂鼻子,皺眉咧嘴地罵:“好臭!難不成里頭死了東西,爛生蛆了?” 蘭濯在眉心紅蓮處一點,不多時便傳來篤篤之聲。循聲一瞧,來的竟是三只半大的小紅狐,頭挨著頭在外面敲窗。 阿花連忙開窗,把小紅狐放進屋里。三只小狐落地,化作兩個童子一個童女,身穿紅肚兜,頭扎雙丫髻,俱生得粉雕玉琢,團團臉蛋十分喜人。 阿花一個箭步沖上去,使勁兒親他們rou鼓鼓的臉頰。 小紅狐摟著阿花的胳膊,先看看蘭濯,再怯生生地打量角落里的林寂。 蘭濯柔聲道:“你們莫怕,有我在,他傷不了你們。今夜召你們來,是想問問城中近來有何異象?!?/br> “要說怪事多得很,新州府老爺上任之后,街上就臭哄哄的?!毙『钪浑p小爪子,奶聲奶氣地說,“阿爹阿娘說他們都不是人?!?/br> 阿花背后發涼:“新上任的州府老爺什么來頭,你們知道嗎?” 小紅狐們面面相覷,異口同聲地說:“阿娘不準我們偷看,也不許打聽?!?/br> 蘭濯問道:“你們阿爹阿娘呢?” 小狐女自豪地揚起頭:“阿娘給我生meimei呢。阿爹走不開,就叫哥哥帶我來?!?/br> 蘭濯擔心他們歸家路上生變故,親自送他們回山。阿花揉擰鼻尖,甕聲甕氣問林寂該怎么辦。 林寂平靜地答:“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出城報仇。無關之事,得空了再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