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晏三
一行人拜別清虛道長,進得澧州城。阿花掐訣隱去身形,縮頭縮腦向晏府門口張望。林寂瞧不見她的行動,卻多少猜得出她的心思:“想好了?” 阿花搓搓鼻尖道:“想好了。我這就穿上嫁衣,扯爛裙子抓亂頭發,趴在門前哭上叁個時辰?!?/br> 素日淡泊自持如林寂,眉心少不得跳了一跳。蘭濯冷笑道:“且不說好不好,動靜倒是格外大?!?/br> “當然是好主意?!卑⒒ń忉尩?,“我哭的是這山間妖怪橫行,一陣黑風飛沙走石將我刮了去。待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只老虎。就在我以為要葬身虎腹時,忽然又來了一只虎,它兩個為了爭吃,激烈纏斗起來。我趁著這當口,頭也不回地跑了?!?/br> 蘭濯幽幽地說:“這事兒倒聽著像真的,你是搶的那個,還是被搶的那個?” 阿花也幽幽地說:“你猜猜,猜對了我也不告訴你?!?/br> 阿花的完美計劃未能如期實現。她剛剛扯破衣服撓亂頭發,順勢滾了滿臉灰土,晏大公子的快馬就篤篤跑到府門口。武人的愛馬無疑是匹良駒,神態悠閑高傲,通身毛發烏黑亮麗,無一根異色雜毛。 “謝姑娘?”他驚愕跳下馬,迅速把她從青磚地上攙起來,“你還活著?!快!快來人!” 阿花花了一點兒時間適應新名字,被大公子抱走的時候還越過他肩膀,偷偷瞄了一眼門外——好漂亮的大黑馬。 她很快就見到了謝盈的正頭夫君,傳說中的晏叁公子。晏叁公子是個高大瘦削的蒼白男人,生得和他兄弟樣貌相似,一般無二的長眉瘦鼻尖利唇角。唯獨眼梢一筆走痕向下,生生在這張清俊面皮上,勾出稚弱無辜神氣。阿花歪頭打量他半天,發覺晏家公子們樣貌生得都不錯。倘若大公子愿意娶謝盈,生下小崽子一定清秀可愛。 晏叁公子好古怪,見面不說話一個眼錯不見,他就直挺挺雙膝跪地,儼然一副行大禮的架勢。阿花驚了一跳,以為晏叁公子忽然興致大發,要拜自己當祖宗。 “拜堂那日,我沒能親自去謝家迎親?!比诱Z聲低沉,“讓姑娘在外漂泊數日,實是晏叁的過失。只要能讓姑娘消氣,晏府家法你可任意動用,晏叁甘愿受罰?!?/br> 這一跪,原是來賠罪的。 做戲做全套,她著急尋大公子剖白心跡。奈何正頭夫君不能怠慢,阿花只得好聲好氣挽起衣袖,拍拍他的肩頭以示寬慰:“你別自責。我福大命大,被妖怪擄去一遭還沒死,娶我進門,你的病肯定會好?!?/br> 她忘了之前在地里打過滾,手心還有些半干不干泥巴。叁公子潔凈肩袖旋即染上幾道泥印。 “啊,不好意思,你別介意?!卑⒒▽擂蔚赝乜s縮爪子。心里暗暗懊惱,頭一天就露餡,往后還怎么裝啊。 二人僵持不下,阿花硬將他從地上拽起來,借口說自己要沐浴更衣,請他暫避。不過這會天色已晚,身邊有人服侍,她找不到時機去尋大公子。 “林寂林寂林寂……”她沉下澡盆,潛入水底點亮傳音符,以法力傳音,“你干嘛呢?幫我算一卦?!?/br> “瞎子不在,狐貍也會算卦?!眰饕舴穷^是蘭濯的聲音,隱約有些笑意,“要問什么?” “他怎么啦?”阿花急急地問,“寒毒發作了?” 蘭濯淡聲答:“他沒事,上山采靈草去了?!?/br> 阿花飛快地道:“我要尋晏家大公子,四周人太多用不了法術。勞你幫我看看他在哪?!?/br> 蘭濯一口拒絕:“不看?!?/br> 阿花滿頭霧水:“為什么呀?” “因為你說的話我不愛聽,所以我今天不喜歡你了?!眰饕舴穷^聲音忽高忽低,隱隱有氣流破空之聲,他的聲音飄飄渺渺,“我是狐貍,不是冤大頭?!?/br> 學她說話?阿花雙手捧著傳音符,忽然有點想笑。要是此刻他在身邊,她一定跳起來揉搓他的狐貍毛?!澳呛冒?,你今天不喜歡我,可是我最喜歡你啦?!卑⒒曇糗浘d綿,“你們狐貍耳朵刁鉆得很,偏愛聽好聽的?!?/br> “晏府西南角?!碧m濯極快地說,“他現在一個人?!?/br> 阿花對著傳音符大親一口,恰巧丫鬟婆子抱了臟衣出門。她伺機扭身出水,無聲無息攀上窗欞,冒黑往西南摸去。 她一邊用法力烘干衣服頭發,一邊在肚中盤算,見面該說些什么話。待到沿路尋至西南,卻一個字都擠不出來了。 因為晏府的西南角,乃是一間茅廁。 阿花垂手呆立半晌,不知該等還是該走。孤男寡女茅廁相會,她其實不大介意。吃飯拉屎何其重要,吃不下飯拉不出屎才是麻煩事??芍x盈是個閨閣小姐,大約不會和心上人擠在茅廁門口卿卿我我,私定終身。 來不及細想,晏大公子已經從茅廁里走了出來:“謝姑娘怎么來了,身子可還好?” “我沒事兒?!卑⒒ù甏晔种?,“我來,是有話和你說?!?/br> 大公子笑著,晃晃手中簸箕:“請隨我來?!?/br> 原來晏大公子茅廁夜奔,是為了倒兔子糞。阿花滿眼放光,唧唧咕咕地逗兔子玩。她邊玩邊猜度時機,伺機開口道:“我今日來,是想問你一件事。我不喜歡你弟弟,你還愿意娶我嗎?” 大公子垂下眼簾,略有遲滯:“可是……可是這……” 阿花摟著兔子一口氣說完:“我們沒有圓房只要你愿意我立刻與他合離?!?/br> 在不熟的人面前扮演情深似海,是件苦差事。她沒多余耐心可供消磨,直愣愣盯著他看。企圖從那張與晏叁公子七分像的臉上,讀出些許贊同痕跡。 晏大公子卻說:“我不能?!?/br> 阿花的心噔地一涼,或許是失望神情太過真實,晏大公子語氣不由得軟下七八分。他并非心狠手辣不念舊情,而是夫妻之禮既成,名分上謝盈已是他的弟婦。即使他們二人有情在先,手足之妻不可奪,倫理綱常不可亂。 阿花灌了滿耳酸儒道理,惡心得緊。恰在此時花園外有人斷斷續續咳嗽,想是晏叁公子見房中無人,沿路尋來。 阿花想把兔子還他,大公子抬眸望她良久,搖頭苦笑道:“你喜歡便抱回去。往后,夫妻和睦要緊?!?/br> 阿花目瞪口呆,覺得十萬分不可思議。大公子為人死板,不肯再娶,怎還有臉祝她夫妻和睦?相比之下,叁公子寅夜寒霜點燈來尋,像是個真心真意之人。 “叁公子?!卑⒒ňo跟幾步,偷偷抬頭望他,“你今年多大了?” “廿二歲?!彼皖^答道。 目光相接,像是碰著灼手guntang的火焰,又飛快移了開去。年紀好小,阿花暗暗想,只到她的零頭呢。 “我和你說實話?!卑⒒ㄈ嗔藥装淹米榆浗q絨白毛,藉此壯膽,“我喜歡你大哥,不是你。當初說媒定親,告訴我要嫁晏家大公子。結果我半路發覺他們撒謊,不想嫁,就逃進山里了?!?/br> 叁公子停住腳步。阿花低下頭小聲嘟囔:“你們家騙人在先,所以我說謊不為過。妖怪一事純屬子虛烏有,我只是不想嫁錯人?!?/br> 雪似的月光從云間灑落,他默不作聲,像一只清癯孤立的鶴。 “我知曉了?!彼穆曇舫鋈艘饬铣练€,“其中必有誤會,是晏家的過失。如你不嫌棄,請將此事交與我處理。我會厘清事實,同你清楚交代?!?/br> “不用麻煩,我們合離就行——” 老虎目力極好,黑暗中亦能視物。阿花看得十分真切,叁公子仿佛被她迎面捅了一刀似的,臉色和月光一樣白。 “你是不是……”他重復一遍,“是不是因為我的病,所以不愿嫁我?!?/br> 阿花不知謝盈該如何回答他,眼下情形不容沉默,于是情急之下反問道:“這有什么干系,我進門之前,連你幾個鼻子幾只眼睛都不清楚,怎么嫁給你?要是現在立刻喜歡你喜歡得要死,哭著喊著非你不嫁,我才有病?!?/br> 露冷風寒,叁公子掩唇咳嗽一陣,眼底竟有星點笑意:“我先前以為,你該是文靜些的性子?!?/br> 阿花驚了一跳,那些粗魯話確乎不是謝盈該說的。方才沖動之下不小心暴露本性,是以叫他瞧出端倪。 “不論如何,此事我會負責?!标倘酉蛩┫律?,“往后再有人為難你,務必告訴我?!?/br> “為什么?”阿花傻傻地問。他的眼睛清澈干凈,像深夜藏在水底沉睡的星星。 “夫人受辱,我卻坐視不管,不是為人夫婿的道理?!?/br> “道理一套一套,講起來多費事兒啊?!卑⒒O力說服他,“要是我見天兒受委屈,你還能回回都給我出氣不成?合離書一簽,兩不相欠,你還能免去一樁大麻煩?!?/br> 叁公子明顯愣了一下,聲音里有不容質疑的堅定:“為何是麻煩?有我在,晏府無人敢欺辱你。即便吃虧受氣,也該是我這個做夫君的出面,替你討回公道?!?/br> 要是蘭濯在,一準兒罵他是塊油鹽不進的臭石頭。阿花被他噎得語塞詞窮,只得攥拳梗脖子,試圖做最后掙扎:“我就要合離,你管不了我?!?/br> 阿花執拗不肯讓步,也是謝盈的意思。她不愿同叁公子扯上關系,阿花自然要代她一刀兩斷。 阿花寄出第一只紙鶴之后,決定乘興撒一撒潑。她把廚房待宰的雞鵝鴨全放出來,連帶著池塘中七彩鴛鴦鳥撲騰撲騰翅膀飛上岸。深宅大院咕嘎聲不絕,漫天黃白絨羽,丫鬟仆婦小廝滿地捉雞攆鴨,偏偏奈何不得那七八只大白鵝,反被擰咬得又哭又逃。 阿花親自披掛上陣,出兵點將。她挑中一只最為兇悍潑辣的大肥鵝,拎著膀子就往晏叁公子的書房走。 “晏老叁!你到底合不合離!”她豪氣萬丈,咣地一腳蹬開書房門扇,高舉肥鵝大聲威脅,“不答應就在你身上拉屎!” 死一般的寂靜。鵝屁股從眼前挪開,好幾位不認識的坐在眼前。一個白胡子老郎中搭腕診病,另一個同晏叁公子坐對臉,容貌與他五六分肖似。 難道是那位養了五十個面首的二公子? 叁個人六只眼齊刷刷看過來,阿花與白鵝站在門口,一個賽一個的尷尬。 “弟妹好生神勇吶!”那人搶先拍手大笑道,“不愧是老叁媳婦,當真有我晏氏一門遺風!” 晏叁公子點頭笑道:“這是我二哥。前幾天出門在外,今兒方歸家。你先過來坐,大夫開方子要不了多久?!?/br> 阿花臉都木了,懷抱著鵝規規矩矩坐下,沒忘記喊一聲二哥好。 晏二公子為人親切活泛,嘴皮子溜滑,最善東拉西扯。阿花打聽他五十個面首的事兒。他一拍大腿笑道:“嗨呀,市井謠傳害我名節!明明只有十個,前年送出去七八位,現在只剩得叁個在房里?!?/br> 大夫開畢方劑,又囑咐幾句。晏二公子起身送客,屋內漸次冷清,只剩他們兩個對坐。 啊,還有一只鵝。 “你想說什么,盡情說罷?!比勇朴频氐?,“怎么還抱只鵝,晚上叫廚房給你殺來吃?” 肥鵝驚恐地往她懷里縮。 “說不出口?!彼@不已,“該逞英雄的關頭沒逞上,沒臉見人?!?/br> “我這里門還算結實,你可以再踢一腳?!比宇H有耐心。 “不踢了?!卑⒒ㄔ较朐接X得尷尬,“再踢八百回,都不是第一次那味兒?!?/br> 她把懷中垂頭喪氣的肥鵝向前舉,晃了幾晃,命令它兇神惡煞地探頸子咬人?!澳愕酶液想x?!彼璋桶偷卣f,“這可是我精挑細選的鵝,你要是不答應,我就讓它在你身上拉屎?!?/br> “無妨?!比雍谜韵镜馗耖_大白鵝,從她頭頂挑下幾縷鵝絨,“我有的是干凈衣裳,任你的鵝隨意排泄?!?/br> “這你都不生氣?!”阿花急得從椅子上跳起來,“那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第二天,心狠手辣的阿花,蹲在墻角把他服藥過口的蜜餞全吃光了。 “只剩核啦!”她砰地一聲,把一碗黑漆漆湯藥和一小碟嗦得冒光的果核摔在書案上,“看你怎么喝藥!” 阿花得意非常,只待他一怒之下與她合離,呲牙咧嘴挑釁:“怎么樣,苦死你了吧?” 那藥苦里帶腥,腥中酸澀。后廚煎藥時她偷嘗一口,苦得她上躥下跳,四處找水涮嗓子眼兒。她吃光過口蜜餞,無異于抱薪救火、火上澆油。晏老叁見識狠毒手段,定當勃然大怒,繼而望而生畏,悔不當初硬留下她這個為害世間的大魔頭。 合離還不是水到渠成? 晏叁公子端起碗一飲而盡,仿佛他喝下的不是湯藥,而是神仙天女所釀瓊漿玉露。他慢慢抬眼看她,雙眸猶如陽光照耀溪水,粼粼波光蕩漾。 “是啊?!彼f,“苦死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