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斬妖
三人行,必有爭斗焉,兩個男人之間炮火連天,阿花且勸且走。一月后,三人商定南下避過蜀中,取道百芥河入珠嶺國地界。珠嶺國國如其名,三面環海,地勢險峻,其中人以捕魚采珠為業。阿花自幼長于山林,從未見過海灣風致。一見驚濤拍岸浪花奔涌,迫不及待地往水里撲,吃了滿嘴咸水沙子。 林寂取出水囊給她漱口,聽她噗噗地往外啐沙子,無奈道:“海水是咸的,不能喝?!?/br> 阿花瞪大眼睛,天真地問道:“海水不能喝,海里的魚會渴死嗎?” 林寂笑了起來,如薰風拂柳,撩動一身春色。阿花盯著他的臉著迷地看了一會兒,才聽見他說:“我也不大清楚,不若下次,你親自問問他們?!?/br> “好啊?!卑⒒ㄕ卣f,然后被蘭濯伺機揉了幾下腦袋瓜,好不容易梳理順溜的毛再次桀驁不馴地翹在頭頂。她照準狐貍屁股就是一腳。 夜里蘭濯說有事要辦,不與他們一處同宿。因而只在旅館要兩間上房,她與林寂一人一間。 阿花闔眼躺在柔軟被褥上,心中火辣辣,一重又一重燒遍全身,胸口蹦蹦急跳。熱,好熱!她踢飛薄被,解開衣裳,額上起一層熱汗。冰塊呢?那幾天她疼得意識昏沉,懷里準會有個大冰塊,還給她順背上的毛,手法又輕柔又舒服。每次她抱住冰塊,睡得可香甜了。 蘭濯今晚不在,不若敲門去問林寂,問問冰塊是從哪里找來的。 他房中不點燈,阿花借月就地一滾,可憐巴巴嘟囔:“林寂我好熱,要熱死了。大冰塊呢?我要抱著睡?!?/br> 林寂身影僵了一僵,方慢慢地從榻上坐起,道:“我不知。此地夜風涼爽,開窗吹一會兒風就好了?!?/br> 阿花急得又滾了幾滾,咕嚕嚕滾至他腳邊,摟定一雙細冷腳腕不肯撒手:“不行不行,我熱得要噴火,明天就變成黢黑的糊毛老虎了?!?/br> 林寂俯下身子,微不可聞地吸了口氣,問道:“你喝什么了?” 阿花愣愣地說:“水。這地方的水不好喝,海里的水是咸的,客棧的水是辣的……” 林寂一聲哀嘆,轉而問道:“喝了多少?” 阿花比出兩個指頭:“兩壺?!?/br> 月上中天,銀華泠泠,皎暉澹澹,無溫無情。眉目遮在白綾之下,自下而上明明暗暗,辨不出喜怒冷暖。里衣潔白如雪,返出宛轉低回的冷藍。他正襟危坐,是出塵的仙人。阿花心頭亂跳,半跪在腳踏上,抬頭噙住他的唇。 溫涼綿軟,老天降下好雨,霎時將滿心躁火打得偃旗息鼓,說不出的透骨爽利。她哪里通曉男女之事,只知懵懂終于尋得出路,林寂越退拒,她越糾纏得緊。 “你……” 阿花終于舍得松嘴。他撐在榻上坐直,勉強湊個整句:“你先起來吧?!?/br> 林寂表面巋然不動,實則方寸大亂,比她好不到哪里去。他動心比她早,用情比她深,阿花笨手笨腳撩撥,他丁點都受不得。 然而一屁股坐在他腳面上的始作俑者無懼無畏,興高采烈地品評:“你真好看,再給我吃一口?!闭f著又撲上來。 林寂被她迎頭壓倒,一面暗喜,一面隱憂。喜的是她雖然嘴笨,肌膚相親分明動情。憂的是她身邊群狼環伺,萬一養成動不動撲人親嘴的習慣,那還得了。 阿花溫熱身體趴在他懷里,如同一把荒原烈火,將他徹頭至尾焚作齏粉,于情天欲海中浮沉,神思一瞬清明一瞬昏眩。他巴不得炎火丹盡快煉成,得以安心帶她回山門,叩拜祖師燒祭表文,風風光光拜堂成親。若是炎火丹煉不成,此前周全計劃的埋骨之地,大約又要改一改。 林寂胡思亂想的功夫,阿花不敵猛烈醉意,一頭埋在他頸窩里睡著了。林寂雖然目不能視,照顧她卻細心。趁她酣睡不醒,低聲同小二要了溫水,將通身酒氣擦洗干凈,再抱回隔壁房中去睡。 蘭濯清晨返回,絲毫未察有異。照例一邊大聲吆喝,一邊把阿花從被窩里揪起來,手心的藥丸一股腦掖進她嘴里。 “我昨夜打探消息,傳聞說珠嶺國近海,有一食人妖怪。珠嶺國國王放出懸賞,誰能下海斬殺妖怪,可應允斬妖人一個心愿?!?/br> 蘭濯絮絮叨叨,阿花耷拉腦袋,一只眼睜一只眼閉,還保留熟睡的呼吸韻律。 “我悄悄探過,以你修為,斬殺此妖不是難事……阿花!” “???”阿花一哆嗦驚醒,“我去殺我去殺!” 蘭濯不滿地看向她:“知道為何叫你去殺?” 阿花竭力咽下一串哈欠:“因為我厲害?” 蘭濯沉聲說:“因為珠嶺國王后寶印里面,可能有瞎子要的東西?!卑⒒ㄟ€沒反應過來,林寂搶先開口:“不可,此事由我去辦?!?/br> 蘭濯狠狠白他一眼,想到他是個瞎的,此舉無用,鼻子都要氣歪半邊。阿花醉意未消,足足半刻鐘才清醒,一字一句弄明白蘭濯的話。 “你從哪兒打探來的消息?” “活得久了,交友廣博?!碧m濯捏她臉蛋,故作深沉,“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自然就——” “噢,既然答應斬妖人的愿望,為何不直接問國王要寶印呢?” 蘭濯報以復雜的笑容:“他們口中所說滿足愿望,乃是出于不傷根基的要求。譬如你要金銀財寶奇珍異獸,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若當真開口討要王后寶印,他們表面答應,背地一定商量如何悄無聲息除掉你?!?/br> 阿花酒徹底醒了,她求助地看向林寂。而林寂靜坐一旁,不曾反駁這番駭人聽聞見解。 我將來可萬不能這樣行事,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不得叫人恨死。她心想,所幸我們老虎守矩重諾,言出必行,不曾在口舌上招惹是非。 她決心打聽清楚:“現在的王后是誰?” 蘭濯神情不可名狀:“國王的外甥女,今年七歲?!?/br> 阿花直接從被窩里彈了出來:“外甥女?七歲?造孽呢??!” 林寂嘆道:“政治把戲罷了。為防大權旁落,禁止外戚干政。親上加親,肥水不流外人田?!?/br> “我管他什么大權肥水!小女孩才七歲,七歲呀!這么小就嫁給自己的親舅舅,以后日子怎么過?” 阿花一口應下這樁棘手差事,氣沖沖提刀出門去。 作惡多端食人妖怪被一刀削去頭顱,斬妖之人還是個美貌女子。這樁奇事很快便在珠嶺國內傳為美談,曰仙女下凡世,斬妖護蒼生,實乃珠嶺國之大幸。 殊不知斬妖女子一手提頭一手拖刀,鬢發蓬亂,血污滿面。她將妖怪頭顱向國王腳下一擲,直挺挺地說:“您早哇,我要入宮伺候?!?/br> 國王嚇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阿花斬妖,驚動全國。國王不敢明面造次,只得依言把她撥進王宮,打發與她個閑官做,穿金戴銀玉食珍饈供養,免得女羅剎平白生事。 阿花入宮后,半點不拖沓,立刻掐訣隱身往王后宮中,趴在窗戶邊往里看。近前無一人伺候,小王后孤零零抱著兩個破布娃娃,細聲哼歌哄它們睡覺。 阿花伸長脖子仔細端詳,小王后衣裙發髻還算整潔,甲縫積灰,脖頸耳后亦有黑泥。 她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宮里都說小王后天生啞巴,不會說話??墒俏曳置髀犚娝吒?,天生啞巴怎么可能會唱歌?”阿花點亮一張傳音符,低聲道,“這些人對小姑娘一點兒都不好,我想探明情況,再取王后寶印。你身體要不要緊,可不可以再等幾天?” “我倒無妨。你慢慢來,莫心急,孩子的事最重要?!眰饕舴穷^,傳來林寂低沉平和的聲音。 阿花松口氣:“謝謝你呀,理解我的難處?!?/br> 林寂似乎笑了一聲:“你我之間何須言謝,換作是我,必定與你是一樣心思。你在宮中行走,我只有一個請求:莫與國王走得太近?!?/br> “為什么?”阿花很驚訝,“他怕老虎?” 林寂聲音頓了一頓,聽起來頗不自然:“也許?!?/br> 阿花一拍巴掌:“嗨呀我就說吧,這國王不但模樣像發了瘡的爛瓜,而且膽子比麻雀都??!那天我把妖怪腦袋甩給他瞧,他居然嗷地一嗓子嚇病了。我偷聽太醫說他不舉,不舉是什么病,胳膊腿兒壞了抬不起來嗎?” 林寂沉默許久,道:“大差不差?!?/br> 阿花嘰嘰喳喳說了好一陣,林寂倚在旅館床頭,始終含笑聆聽,不時附和幾句。直到傳音符冷光燃盡,半空中阿花聲音徹底消失,他才掙扎著按住胸口,猛地咳嗽起來。 “這副身板,怕沒幾年活頭。不過硬接我一掌還沒死的,你是頭一個?!碧m濯不知何時來的,濃深夜色中只見一雙青幽幽狐貍眼,十足妖冶況味。 林寂勉強坐直身體,笑道:“九尾天狐之子,棲鶴怎敢輕敵?!?/br> 蘭濯也不理會,自顧自道:“方才你若擺出這副德行,小老虎必定涕淚交流地跑回來守在你身邊,拽都拽不走?!?/br> 林寂掩唇咳了一陣,末了喘息著道:“我不愿?!?/br> 蘭濯追問緣由,林寂低頭輕聲細語:“她心性明凈澄澈,不曾為世俗所染,我不愿她因我彷徨自傷。此身百年之后,情愿她想起往事,都是好的?!彼痤^來,黑暗中一雙失焦眼睛望向蘭濯,“妖壽命漫長,我自知陪不了她多少時日。前輩修為深不可測,又肯處處維護教導她,晚輩縱使身死魂消,九泉之下也能安心?!?/br> 蘭濯嗤笑一聲:“好生矯情,閻王面前不夠你嚼舌根的?!彼谥姓f得難聽,手上一動,拋了個瓷瓶過去,“每日三粒,就一合生血。附近村子有雞,血自己去割。五日之后,跟我進一趟王宮?!?/br> 林寂伸手抓住瓷瓶,微微一笑道:“前輩不放心她么?” 蘭濯轉身欲走,聞言回頭罵道:“你個毛頭小子,也配與我論資排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