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節
她永遠活在她的世界,她執著于她的目標,她身上被烙下那個叫江少言的鋼印,她便一直捂著它,仍傷口潰爛發腐都不讓人觸碰。 他難堪閉眼,心知自己失態,轉身欲走:“先回去休息吧,我累……” “可它就是假的?!?/br> 洛婉清聲音清明,崔恒不愿多說,只道:“我不想與你再爭論,先回……” “我想要真的?!?/br> 崔恒一頓,他緩緩抬眼,看著站在雨里的人。 洛婉清死死捏著傘柄,平靜道:“我沒有騙你,我在往前走,我一直努力往前走,你當我找趙壯是因為我放不下李歸玉?” 洛婉清看著他,輕輕搖頭,有些艱澀開口:“不,恰恰相反。我找趙壯,是因為我在放下。如果是過去,是在你我初遇,我不會去問趙壯,我只會在今夜——或者是在鴛鴦生死陣,在更早,就不擇手段、不留余手殺了他,因為我足夠恨??晌矣龅綇埦湃?,遇到你,我沒有辦法再單純恨下去。我的恨被消弭,我的苦難被治愈,我開始想要未來。就算我怕——可我還是想往前走?!?/br> 洛婉清朝著崔恒走過去:“所以我忍不住去問因果,忍不住質疑自己,因為我害怕自己變成下一個張九然,自以為正義,其實作惡多端。我開始期盼未來,我想成為你所愿的司使,為我家、為崔家翻案,幫公子推行他想要的《大夏律》,做很多事,我想有一日,你我都能以自己的名字站在陽光下相見。而那時的我,可以無愧于人,無愧于心?!?/br> “所以我得追問,我要問他做了什么。而我越問,我越茫然?!?/br> “我曾經以為他只是貪慕權勢,但現在發現不是。我曾經以為他薄情寡義,但現在發現不是?!?/br> 雨傘遮到崔恒頭頂,洛婉清仰頭看著他:“崔恒,我的感情都是真的?!?/br> 謝恒神色微動,洛婉清克制著所有想要觸碰和擁抱的沖動,認真道:“我愛他的時候是真的,恨他的時候亦是真的。所以那些感情都積累在我心里,我與他一起經歷太多,他說得不錯,糾葛太深,撥之既動,無論是為了什么,我必須要有一個結果。哪怕我不愛他,只是為了過去的自己,我也得求這個結果。而在此之前……” 洛婉清聲音停下,她看著他,把他一點一點刻在眼里,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招惹你,貪戀你,糾纏你,是我的過錯。不過好在,”洛婉清頓了頓,過了片刻后,笑起來,“其實我與你,并不相識?!?/br> 謝恒聞言,他明白她在說什么,慢慢捏起拳頭。 洛婉清凝視著他漂亮的眼,溫和道:“我知道崔恒不是你的名字,我知道這不是你的臉,我知道在我面前的你是假象,你沒有那么溫柔,沒有那么良善。你能容忍我與李歸玉到今日,不是因為你寬容,而是因為,你從來不打算與我有未來?!?/br> “惜娘……”謝恒心上突生惶恐,他突然不敢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沙啞道,“別說了,我……” “崔恒,”她打斷他,搖了搖頭,“不要對感情低頭?!?/br> 謝恒動作一僵,洛婉清認真看著他:“你要的感情,是獨一無二,是傾其所有,我一直知道,但我放不了手。但其實我知道,你這樣好的人,該遇到你所期盼的人,所以,不要低頭。你我這一夢,當醒了?!?/br> 不要忍耐。 不要難過。 不要為了感情,低頭去將就。 她的崔恒,該得到的,是這世上最干凈、最認真的感情。 她將傘放到他手里,謝恒一動不動看著她,手指相觸那剎,她竭盡全力、逼著自己收手。 “你做你該做的事,我做我該做的事,”洛婉清笑了笑,似是灑脫,“姻緣牌我留著,能遇到你我很高興,我永遠記得崔恒。如果有一日,我放下了,天高海闊,”洛婉清堅定出聲,“我來尋你?!?/br> “如果沒有呢?”謝恒明白她的意思,他死死盯著她,“你要是走不出來呢?” “那就走不出來?!?/br> 洛婉清想了想,玩笑道:“其實,如果沒有遇到張九然,沒有遇到你,我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走出來。走不出來也不過就是回到原點,”洛婉清搖搖頭,“我不虧?!?/br> 兩人沒再說話,沒有一人舍得開口。 過了許久,洛婉清終于鼓起勇氣,似是玩笑抬起手指,兩指相并,學著當初崔恒的模樣,輕輕點在他的眉心。 謝恒抬起眼眸,看她含著眼淚,笑著開口:“崔恒,我惟愿你,長命百歲,萬事如期?!?/br> 說完,她仿佛是怕再多停留一刻,果斷收手轉身,扶刀前行。 謝恒立在原地,只覺那祝禱仿佛是灌在他耳里,反復回響。 長命百歲,萬事如期。 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 這世上,還有人期待他長命百歲。 謝恒閉上眼睛,嘲諷一笑,感覺鉆心地疼。 其實洛婉清說得沒錯,本就是美夢一場,他既然是為她而來,她要醒,他便該走。 就像他對崔衡說的那樣,她愿意,他陪她。她不愿,他離開。 他們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情,他只是為她作陪。 可如今晨前夢醒,他聽著她果斷的腳步聲,才發現,這場夢里不愿醒的從不是她,而是自己。 “柳惜娘……” 他忍不住輕喚。 然而洛婉清沒有停步。 她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上,一步一步往外走遠,他顫顫開口:“你心里有我嗎?” 洛婉清腳步一頓,她背對著他,艱澀道:“有?!?/br> “那……”崔恒突然輕聲問,“如果我愿意呢?” 洛婉清疑惑回頭,就見崔恒慢慢睜開眼睛,仿佛是做了個極其重要的決定:“如果我真的想和你成親呢?” 洛婉清愣在原地,謝恒不自覺繃緊周身肌rou,他一字一句,說得極為艱難。 “卯時之前,聽風樓上,晝夜交錯,日月為媒。只要你來——” 謝恒說著,心慢慢沉靜下來:“我告訴你我是誰?!?/br> 聽著這話,洛婉清心跳一點一點加快。 謝恒平靜看著她,一字一句說得鄭重:“以虛假與你相交是我之過,若你是因此忐忑不安,那我可以為你而留。你若心中有我,你來。你若還是放不下過去,我自會死心。如你所言,我要一份全心全意,你若不來,我自有前路,但至此之后,世上再無崔恒?!?/br> 她要他長命百歲,可唯有她能讓他愿長命百歲。 她若愿來,他愿為她戴罪一生,茍活世間。 只是這些不必讓她知曉,他要的感情,從來純粹唯一。 不是恩情,不是虧欠,不是憐憫,更無雜質。 他給與她情,便只想要愛。 他的眼神太過沉穩篤定,一如他這個人。 靜影沉璧,岳峙淵渟。 洛婉清愣愣看著這樣的崔恒,不敢在此刻隨意答話,對方也知她茫然,將手中雨傘朝她一擲而來。 洛婉清抬手接傘,便見青年又道:“還有一件事你說錯了?!?/br> 洛婉清疑惑抬眸,就見對方頗為較真糾正:“不是你糾纏我。從頭到尾,都是我在強求你,所以不必向我道歉。我心悅你,”他在洛婉清驚訝的眼神慢慢笑起來,終于承認,“比你我想得更多?!?/br> 他對她的喜歡,比她所想,比他所愿,都要多。 洛婉清愣愣看著他,崔恒不由得笑出聲,隨即轉身回頭,往前離開。 我心悅你。 洛婉清看著他宛若發光的背影,這一夜近乎枯竭的心臟,仿佛是被溫水浸泡盈滿。 她莫名突生幾分眼酸,握著他給的雨傘送他遠行,熬了許久,終于只是朝他微微欠身道謝。 無論怎樣的情誼,能遇到崔恒,就是她一生最大的幸運。 等崔恒遠走,她整理了片刻心緒,才轉身持傘回院。 回到院中,房間內已經放好嫁衣,她走到衣衫前,聞到上面的血腥味。 她低頭嗅了嗅,血腥味之間夾雜了龍涎香,李歸玉應當來過。 或許是在見她之前。 洛婉清思索著,自己在黑暗中握著刀坐到搖椅上,靜靜看著黑暗中的房梁。 方才那一刻,她差一點就跟著崔恒走了。 可她知道不能這樣。 她不能每一次,都依靠著崔恒走出來。 這不是真正走出來,這只是崔恒強行拖著她往前,鎖在她身上的鎖鏈,她得自己斬。 只有她真正斬斷,她才有資格去愛人。 否則不過是一生沉淪在李歸玉設給她的沼澤,她自己掙扎就夠了,何苦牽連他人? 搖椅搖搖晃晃,她審問己身。 她是誰,她從何而來,欲往何處而去。 她要什么,想做什么。 她閉上眼睛,聽著房間內搖椅的嘎吱聲。 一下,又一下。 她隱約間仿佛是回到夢里,嶺南大雨,她聽著夜雨打在窗外樹葉上。 那時候她恨,恨不得食其骨,啖其rou,她只想將這世間最殘忍的手段付諸于李歸玉身上,不擇手段,只求他的痛苦。 她每一日想的是他,每一日夢里是他。 李歸玉是她刻在骨血的詛咒,她在十年里,忘卻了徇私枉法判決她家人的鄭平生,忘卻了鄭璧月,忘卻了逼死她嫂嫂的人,忘卻了打死他哥哥的人…… 可她獨獨記得李歸玉。 那是恨嗎? 那不是,那是被背叛后的愛的化形。 有多愛有多恨,所以才會所有人都能放下,卻獨獨放不下他。 所以哪怕死后重來,毀容挫骨,不惜一切代價,她都要來找他,來殺他。 她清晰記得那種恨意蝕骨的痛苦,她一再告知自己要牢記。 然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竟是很難再想起那種感覺了。 她可以回憶過去,可以在仇恨面前等待,可以冷靜探索真相,乃至于,她甚至開始能去想起李歸玉的過去,想起他的好,評價他的是非。 享受長街燈火,目落滿夜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