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節
顯金趁此機會狠狠吸了口氣。 “——憲弟!” 碉堡下傳來高喊之聲。 是百安大長公主的聲音。 “別來無恙!” 百安大長公主語聲高亢,仰起頭來,露出無瑕的臉與藐視一切的眼光:“潰敗至此,你仍掐著顯金作甚?將她放下,我們好好談談——你知道的,父皇身死前逼我們立下誓言,姓徐的不殺姓徐的。 “——我不殺你!” 昭德帝哈哈大笑:“你不殺朕!你不殺朕,你身后有的是人殺朕!——那!那個忠武侯!眼睛都綠了!” 顯金努力呼吸的同時,分了個眼神給樓下。 還行吧。 哪兒綠了? 眼眶有點紅,倒是真的。 昭德帝此話,百安大長公主并不否認。 身下的黑馬向前交替踩踏半步。 百安大長公主聲音依舊高亢:“兵敗如山倒,做人要認命,技不如人,便坦然認之,來世又是一條好漢?!?/br> 昭德帝惡狠狠地“啐”了一聲:“認命???認命就沒有朕的如今!認命???朕還在泥里做蚯蚓!得不到你和太子的一個眼神!認命?!你為何不認命?你為何不在北疆孤老一生,卻看到朕一點一點蠶食朝堂后,便火急火燎趕回京師來?!” “勸人需勸己!你高高在上慣常了,便勸別人認命!認下低賤!認下卑微!認下一輩子抬不起頭!” 昭德帝情緒激動,手上控制不住力道。 顯金被摁得極其沒有形象地翻了個白眼。 “放了她!”碉堡之下,另一個聲音憤怒響起。 是喬徽。 昭德帝興奮起來:“可以??!我可以放了她!” 喬徽單手執弓,未得命令便擅自縱馬上前:“只要你放了她,什么都好商量!” 昭德帝藏在黑暗中,高聳的堡壘將他保護得很好,聲音穿過石墻:“你說話可能算話?” 碉堡之下高聲道:“自是算的!” 昭德帝哈哈笑起來:“好!可以!” 顯金明顯感到扣住她喉嚨的手頓了頓,似猶豫之后,終于看清形勢,決定破釜沉舟。 昭德帝高聲再道:“放朕的皇后與三、四皇子上船出海!朕在此處可以看到海面全景!長姐立刻立下旨意,待你百年之后,傳位于朕三子應耥!” 顯金不可見地微微一愣。 她以為昭德帝會要求放他撤離…… “朕知道,你必定殺朕!事已至此,朕已插翅難逃!待朕見到船出海,朕便自戕!”昭德帝哈哈笑道:“這個小姑娘也放給你,亦算全了先帝‘徐家人不殺徐家人’的遺旨!” 百安大長公主高聲:“此話當真?!” 昭德帝大聲:“當真!” 有時候爬蟲當久了,偶爾也想做做英雄。三皇子、四皇子是他唯一中宮嫡出,血脈高貴,其余的孩子,雖對不住他們,卻也只怪他們自己托生得不好,跟他一樣,沒從正妻的肚子里爬出來! “朕那高高在上的哥哥為了保命,做出舍妾棄女之絕事!” 昭德帝語調狂狷:“朕這輩子,總有件事比他強吧!” 百安大長公主沉默良久。 除了夜空風與海浪的聲音,誰也不敢插嘴。 “好!”百安大長公主道! 昭德帝不由自主地右臂一松! 就在此時! 就在此刻! 電光火石之間! 一支穿云箭擊破長空,伏擊而來,“噗嗤”沉悶一聲,極為精準地穿透了昭德帝暴露在火光中那一塊右臂肩頭! 昭德帝隨著慣性,右手一松,隨著慣性向后一震! 寒光飛快掉落! 就在此瞬間,顯金猛然向下一蹲,徹底擺脫了昭德帝的束縛,在熠熠如白日的火光照射下,顯金精確地摸到掉落在地上的匕首,迅速抓住再起身、轉身、揮臂、抬手一氣呵成! “唔唔唔!” 昭德帝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雙手捂住喉嚨,卻仍舊止不住噴射而出的鮮血! 顯金的臉被飛濺的鮮血噴射滿面,她重重喘了幾口粗氣:“……角度所迫,沒能壓住匕頭……” 昭德帝雙手抽搐著向前伸。 顯金一把將其手揮開。 “‘姓徐的不殺姓徐的’——” 顯金將匕首捏在手中,眸光堅定,語聲平緩:“對不起啰——” “我姓賀?!?/br> 第392章 誰又能說她不成功?(正文完) 頃刻之間,大廈傾覆,高塔之上幾乎所有人都聽到了期待崩塌的聲音。 皇帝都死了??! 皇帝在他們眼前被抹了脖子!現在正跟一只拔了毛的雞似的,一邊脖子噴血,一邊抽搐,一邊無用地用手去堵脖子那巨大的血窟窿眼——畫面荒誕又詭異。 眾人愣了一個眨眼的功夫,便有機靈的侍從從脫毛噴血雞身上移到顯金身上——老大都死了,他們這群嘍啰還能活嗎? 答案一定是否認的。 待反應過來,便有人率先拿刀沖向顯金。 那人刀尚未舉起,左胸先中一箭! 顯金扭過頭,當下一個閃身蹲下,這好似一個信號! 隨即,飛箭如落雨朝著高塔瘋狂來襲,站在高塔明處的人被突如其來的箭雨瞬間奪去生命,躲在暗處的人扭頭就跑,毫不戀戰——顯金扶著青石磚緩緩站起身來,低頭垂眸俯視而下。 早已涼透的血滴垂在長長的睫毛上,給她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染上了一層妖冶的嫣紅。 高塔之下,馬背上寬肩窄腰的男人單手背弓,朝顯金遙遙躬腰垂首,姿態舒展且謙卑。 …… 處心積慮的殺戮往往如暴風雨般,急匆匆地來,又急匆匆地去。 屯中兩千人,如甕中之鱉,負隅頑抗者被斬于馬下,投降認輸者被縛于馬前,昭德帝的皇后、兩位有子嗣的低位嬪妃與子嗣均被控制在屯口小屋之中,校場中烏壓壓跪了一堆俘虜,山坳處重重疊疊堆積著死尸與殘肢。 鼻息之間,流淌著接近固體的血腥氣。 將士們吆喝著清點戰利品。 藏狐亮亮老師路過,沖顯金高高揮舞拳頭:“……動作利索!真是一頭敏捷的狐貍!” 顯金揮揮手:真是謝謝啊,大家突然成一個品種了呢! 顯金轉過身,眸光晦暗不明地看向山坳處,夜盲讓她看不清楚,但流動的冷氣也能讓她清晰感覺到,生命在權利爭端的作用下渺小如蜉蝣。 “很好?!?/br> 身后傳來清冷喑啞的女聲。 顯金扭過頭。 不知何時,百安大長公主站到顯金身后:“機敏、果斷、強壯、聰慧、勇敢——我在二十歲,也做不到你這樣好?!?/br> 百安大長公主背著手,目光如炬,好似根本嗅不到這鋪天蓋地的血腥味:“這江山,需要的,正是如你這般的人——顯金,認祖歸宗吧,我可立封你為皇太女,則天大帝通過婚姻嫁娶獲封女帝,你無需吃婚嫁的苦頭,更無需一步一步向上攀——姑母自會幫你將路都鋪好,把你捧得很高很高,到時萬國朝拜,無論是敵是友,都必須笑著祝你萬歲萬歲萬萬歲?!?/br> 顯金側眸看向百安大長公主。 百安大長公主言語自負自傲,仿若一聲令下,九州山河皆在反掌之間。 而百安大長公主正將山河大地捧于自己跟前。 百安大長公主的期待,她一直有所感覺。 有心動。 她從不掩飾自己的野心。 她想成為規則,而非規則之下的螻蟻,她想運用權利,斗膽以一人之姿挑戰整個山河的舊俗,她想要她的思想在更大的平臺投射出更熠熠生輝的光。 機會就在面前。 機會,所有人做夢都想得到的機會,就在她唾手可得的地方。 百安大長公主斗篷飛揚,刀尖低低垂下,一滴兩滴血液順著刀刃沒入泥壤。她的側臉挺拔極具力量,眉毛并未修剪得細長規矩,反而有萬物叢生的蠻橫和野性。 “姑母,您知道,我現在是什么感受嗎?”顯金轉過頭,低聲道。 百安大長公主愿聞其詳:“嗯?” “我有點想吐?!?/br> 顯金聲音平靜:“我胃里空空,但喉嚨直泛酸水,腹腔脹痛,如有千萬層浪濤在拍打我的胃腸,剛剛我從高塔上走下來,雙膝一軟,一下子跪倒在地上?!?/br> 百安大長公主垂眸:“不習慣殺人放火,卻也正常?!?/br> 顯金搖搖頭:“作為紙行老板,我若慘敗,不過是賠錢賠地、關門大吉,籌夠了本錢,一年后又是一條好漢;可作為位高權重者,一旦決策失誤,便是千萬條性命買單——就在剛剛,如若我遲疑拖累片刻,不僅自己身首異處,今日前來的三千鐵騎均將面臨傾覆的局面?!?/br> “上位者,最忌無能庸碌?!憋@金聲音清冷:“遜帝平庸,一場天災惹下三番人禍,大魏倒退三十年,東南沿海遭倭侵擾,北疆韃靼幾欲冒犯;昭德帝為倀所愚,被倀鬼扯作大旗,險些儒學崩塌、學論封閉,更甚與倭人狼狽為jian,海域國土幾欲拱手讓人……”